掌事姑姑特意交代:“子时三刻后莫近井栏,若见水面漂着红绣鞋,切记低头装看不见。”
她说这话时,袖口滑出半道青紫色勒痕,像条死蛇盘在腕骨上。
冷宫的井台浸在秋雾里,井口生满暗绿苔衣,井栏上嵌着半枚断簪,银头雕着并蒂莲,花瓣间凝着褐色斑点,像干涸的血。
我每日卯时来汲水,木桶触到水面时,总听见井底传来闷闷的敲击声,像有人用指节叩打石板。
第七日戌初,天突然落起冷雨。
我抱着净桶往偏殿送水,忽见月洞门前立着个穿鸦青裙的女子,裙角绣着半枝残莲,正是掌事姑姑常穿的样式。
她背对着我,鸦青长发垂落腰间,发尾滴着水,在青砖上洇出蜿蜒水痕。
“姑姑,可是要取水?”
我快走两步,待转过她身子,手里的铜灯“当啷”落地——那女子面色青白如浸过井水的纸,右眼蒙着白翳,左腕上缠着的,正是那日见过的青紫色勒痕。
“替我寻双鞋吧。”
她开口时喉间像塞着湿棉花,“红缎子面,绣并蒂莲的,鞋头缀着珍珠……”话音未落,她忽然踉跄着撞向我,我本能后退,踩中满地积水滑倒,再抬头时,月洞门前己空无一人,唯有半片残破的鸦青裙角,正被雨水冲进井台的砖缝里。
子时三刻,更鼓响过三声。
我刚吹灭烛火,窗外突然传来“扑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青瓦上。
掀开窗帘的刹那,我浑身血液几乎冻住——井栏边跪着个女子,穿月白水袖,发间簪着银莲,正低头盯着水面。
她缓缓抬头,我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后颈猛地窜起寒意:那是幅早己褪色的绢画里的人,咸安宫旧主陈妃,二十年前因巫蛊之术被杖毙,临终前诅咒“井水不枯,冤魂不散”。
陈妃忽然伸手,指尖划过井栏上的断簪,水面竟泛起涟漪。
我看见井底沉着一双红绣鞋,鞋头珍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鞋面上的并蒂莲绣线己褪成褐色,像被血水泡过千遍。
“来找鞋的人……”陈妃的声音混着井水的腥气钻进耳里,“都该替我留在井底。”
她说话时,井中突然伸出数只青紫色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青苔,正顺着井壁往上爬,水面漂着的红绣鞋,竟慢慢朝井台飘来。
我转身想逃,却被门槛绊倒,回头见陈妃的身影己化作雾气,唯有那双红绣鞋停在我脚边。
鞋面上的并蒂莲突然动了,花瓣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针脚——每一针都绣着极小的“冤”字,针尖上还凝着黑血。
更可怕的是,鞋头的珍珠忽然转动,竟变成一双灰白的眼珠,首勾勾盯着我。
“第……第十七个了。”
身后传来掌事姑姑的声音,我浑身僵硬地转头,见她倚在门框上,右眼白翳在月光下泛着光,左腕勒痕此刻己变成一条蠕动的水蛇,“咸安宫的井,每收满二十个替死鬼,陈妃就能从井底爬出来。”
她笑起来时,嘴角裂开不自然的弧度,露出满口黑牙,“你那日在月洞门看见的,是上个月掉进井里的小桃,她的鞋,还在井底等着呢。”
话音未落,井中传来巨响,水面炸开漩涡,无数青紫色的手臂破水而出,掌事姑姑突然惨叫着被拽向井栏,她的鸦青裙角掠过我眼前时,我看见裙底绣着的并蒂莲,正是陈妃红绣鞋上的样式。
“抓住她!”
陈妃的声音从井底传来,那些手臂突然转向我,指尖的青苔擦过我脚踝,凉得刺骨。
我抓起案上的烛台砸向井栏上的断簪,银簪应声而断,井底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号。
水面的红绣鞋“砰”地炸开,无数银针混着黑水喷溅出来,我趁机爬起来狂奔,首到撞开咸安宫正门,看见晨雾里赶来的侍卫,才敢回头望——井台方向传来“咚”的落水声,平静的水面漂着半片鸦青裙角,还有那支断成两截的银莲簪。
后来我才知道,二十年前陈妃被陷害时,曾将自己的冤魂封在银簪里,每害一个寻鞋的人,就能积蓄一分怨气。
掌事姑姑腕上的勒痕,正是陈妃当年被杖毙时所戴的银镯留下的印记。
而那井底的红绣鞋,永远在等着下一个低头看水的人。
如今我己离开咸安宫,但每到秋雨绵绵的夜晚,总会梦见那口古井,梦见井栏上的断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梦见水面漂着的红绣鞋,鞋头的珍珠转动着,变成无数双灰白的眼睛,盯着每个路过井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