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告退，外面己是月色。
几缕孱弱的月光，筛过斑驳枝叶，轻柔地洒落在圆润的鹅卵石上，像是给它们披上一层薄纱。
光晕折射，在古老高耸的宫墙上，勾勒出如梦似幻的光影，模糊了岁月的刻痕。
我置身其间，望着这光影交织的景象，双眼被水汽氤氲，眼前一片朦胧，分不清是月色的迷离，还是心底涌起的怅惘，将我困在这清冷的宫墙一隅 。
又过了两日，边疆告急，宋将军***出征，我终于见到了小姑姑。
不过短短几日未见，她却仿佛被抽去了生气，身形消瘦得厉害，整个人好似一片薄纸，似乎只需一阵微风，便能将她裹挟而去。
她脚步虚浮，如踩在云端，轻飘飘地向前挪动。
下楼梯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心一紧，赶忙伸手扶住她。
她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冰凉且毫无力气，随后，她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哀伤，轻声说道：“他走了，为了我。”
望着她憔悴的面容，我满心不忍，出声安慰：“宋将军英勇善战，定能平安归来，我们再等等。”
她却只是缓缓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等不了了，我不想再让他受伤了。
我己想好了，若只需牺牲我一人的幸福，我愿意。”
自小姑姑点头应下后，整个宫廷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大婚仪式。
成化十一年，仲冬十六，距离除夕尚有一段时日。
天寒地冻，万物蛰伏，连风都裹挟着彻骨的冷意。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小姑姑出嫁了。
“他那么好的人应该有更好的女子与之相配,只不过那人不会是我。”
不知何时，一株腊梅悄然探进了窗棂，“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小姑姑望着探进来的一株腊梅这样说。
皇祖母和一众皇亲将小姑姑送出宫门。
寒风瑟瑟，吹起衣角，皇祖母哀痛不己,多加叮嘱,小姑姑带着盖头看不清脸,她安慰了皇祖母几句，便俯下身一拜，声音清晰而有力:"儿臣此去遥遥,还望母后保重,恭祝南盛万世永昌。
"没过几日,皇祖母突然病倒了。
下学后,我急匆匆地去见她，只见寝宫内太医们神色匆匆地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凝重之色。
我站在门边，望着那扇半掩的门，轻轻地唤道:"皇祖母，我来看你了。”
闻声,皇祖母转过头,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疲惫,岁月仿佛在这几日里，给她留下了更深的痕迹。
皇祖母把太医和服侍的人统统叫出去,然后对我招了招手:"皎皎来看我了,过来坐。”
我再也忍不住地哭着跑过去，轻轻扑在她的怀中:“皇祖母，太医说会好的。”
随后皇祖母紧紧地搂住了我,将脸贴近我的脖子，我能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躯:“这是心病,太医是治不好的,皇祖母只是想你姑姑了,还没到除夕团圆之际呢,就去到那么远的地方，皎皎,你会想她吗?"我抽噎着:“会的,我己经开始想姑姑了。”
皇祖母沉默了许久,久到我感觉脖子上有汗滑落,“祖母也很想她,梦中都是她。”
同年十二月，岁末的寒风凛冽，吹过京城的每一处角落。
宋濯玉一袭素袍，立在宫门前，身姿挺拔却又透着几分落寞。
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朝堂，向圣上请辞回乡。
朝堂之上，众人皆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宋濯玉却神色平静，眼中带着决然，大礼参拜后，缓缓起身说道：“臣自入仕途，承蒙陛下厚爱，然如今家中事务缠身，臣挂念年迈双亲，实难再全心侍奉陛下，恳请陛下恩准臣回乡尽孝。”
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
令人意外的是，父皇应允了。
第二年开春，万物复苏，宫中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桃花也绽出了娇俏的花苞。
皇祖母气色好了不少。
一日,我去看她,她将我抱在怀中,像儿时那般摇着我，念我己听过无数遍的诗词:“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在念到这一句时,她顿住了,深深地望着我:“如果可以,祖母希望你能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我点点头说:“我记住了,等到那天,我们一起去北临,让姑姑也回家。”
她笑了,流着泪笑了。”
成化十三年，宫中的气氛愈发压抑沉重，皇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御膳房精心准备的膳食，她总是浅尝辄止；太医院的太医们每日轮番会诊，开出的珍贵药方也难以阻挡病情的恶化。
皇祖母与世长辞那日，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的寝宫里，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哀伤。
身边只留了几个至亲之人，她躺在床上，眼神有些涣散，神志也不太清醒。
一见到我，她便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着我的手，嘴里喃喃：“绾绾，绾绾，是你吗？
你能原谅娘亲吗？”
声音微弱，却透着无尽的痛苦与愧疚。
闻言，一旁的母后眼眶泛红，难掩难过之色，却只能轻声劝道：“母后，她不是若昭，她是皎皎啊。
您不要再自责了，若昭她明白，她不会怪您的。”
母后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哽咽。
皇祖母却依旧抓着我的手，不住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的女儿了，你别恨娘亲，好不好？”
我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明白，这些话是她藏在心底的愧疚，并非是对我说的。
最后的最后，皇祖母像是回光返照，忽然恢复了几分神志。
她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像是要把我们的模样深深印在心底。
随后，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微笑，轻声说道：“别难过，别为我难过，这一生我遇见了那么多美好的人，经历了那么多美好的事，可以了，我可以离开了，先帝还在等我呢。”
我早己明白死亡的含义，可望着皇祖母浑浊却又透着释然的眼睛，我的内心忽然平静下来，也不想哭了。
只是呆呆地想着：听说人死前一生的经历会像走马灯一样重现在脑海中，那她见到她想见的人了吗？
那人还在等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