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怜心辗转难侧,听着雨水渗过年久失修的屋瓦,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忽然,一缕琴音穿透雨幕飘来。
琴音时断时续,像是有人在调试琴弦。
怜心凝神细听,那调子莫名耳熟,是猗兰操,父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她赤足踩上冰凉的地砖,循着琴声推开窗牖。
雨幕中,远处废弃的听雪阁亮着微光。
"小姐?
"云袖揉着惺忪睡眼。
"取我的斗篷来。
"怜心系紧衣带,青丝如瀑垂落腰间。
她明知不该,却抵不住那琴声里熟悉的温情。
雨水很快浸透绣鞋。
当她深一脚浅脚来到阁楼下时,琴声却戛然而止。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刹那间照亮阁楼雕窗前的身影——玄色龙纹常服,玉冠束发,那双清冷的眼睛正居高临下望来。
沈渝。
怜心踉跄着后退,脚下的枯枝在雨夜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她转身便逃,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灌入衣领,却浇不灭心头惊惧。
逃。
她脑海中只剩这个念头。
雨水打湿了衣衫,她跌跌撞撞跑回绛雪轩,关门上栓,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咚咚"。
轻叩窗棂的声音吓得她几乎惊叫出声。
"是奴婢,小主。
"云袖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奴婢看见您跑出去..."怜心打开门,云袖适时递上一碗姜汤,“小主还是把姜汤喝了吧,就怕着了凉。”
她背靠着窗棂滑坐在地。
手中捧着的姜汤温热,不及她脸颊烧起的温度。
怜心合衣而卧,却睡意全无。
那个"等"字是什么意思?
等贤妃伏诛?
等太后下一步动作?
还是...等他来?
翌日清晨,六宫哗然——贺才人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理由是借淑妃之手毒害嫔妃,在贴身宫女的住处搜出了毒药,还有几封与宫外药铺往来的密信,人赃并获。
宋怜心听到消息时,正在梳妆。
云袖急匆匆跑进来,压低声音道:"小姐,贺才人被废为庶人了!
听说她原本是想害您的,结果没想到淑妃娘娘误饮了那盏茶……"怜心的手指微微一顿,铜镜里的自己面色如常,眼底却浮起一丝冷意。
"误饮?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微勾,"真是好巧。
"——太巧了。
贺才人绝非蠢人。
若真要借淑妃之手下毒,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更何况,她初入宫闱,贺才人怎会突然对自己下手?
怜心手中玉梳"咔"地折断。
昨夜那盏茶果然有诈,只是没想到下毒之人如此狠毒,竟连淑妃都算计在内。
怜心正出神,李总管亲自来宣口谕:"皇上今儿翻了小主的牌子,请选侍早做准备。
"云袖喜得首抹眼泪,怜心却盯着断梳出神。
这不是恩宠,是试探。
沈渝要亲眼看看,这个侥幸逃过毒杀的宋家女,究竟藏着多少心思。
"臣妾领旨。
"她伏地行礼,抬头时己换上惶恐又欣喜的表情,"不知皇上可有什么喜好?
臣妾愚钝..."李总管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皇上最厌虚假。
"说完便走了。
怜心跪坐良久,首到膝盖生疼才起身。
她打开妆奁最底层,取出一枚小巧的玉坠——这是她唯一带进宫的宋家旧物,也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将玉坠藏入袖中,玉石清凉,却让她想起昨夜那双在雨夜中依然明亮的眼睛。
"小姐,穿这件可好?
"云袖捧出一袭绯红纱裙。
"不。
"怜心指向箱笼最底下那件月白色襦裙,"这件。
"裙衫素净,只在袖口绣着几枝淡蓝鸢尾。
她薄施粉黛,发间只簪一支银钗,耳垂空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又不失官家女的体面。
日落时分,凤鸾春恩车停在凝香斋外。
怜心深吸一口气踏上马车,掌心全是冷汗。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声声催人。
养心殿灯火通明。
怜心跪在殿外等候宣召,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不知过了多久,李总管才出来引她入内。
殿内龙涎香浓郁,沈渝正在批阅奏折,朱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响。
怜心不敢抬头,只看见玄色衣袍下摆的金线龙纹。
"起来。
"沈渝头也不抬,"会研墨吗?
"怜心一怔,轻声道:"臣妾愚笨,只略通一二。
""过来。
"她缓步上前,挽袖研墨。
手腕转动间,烫伤的疤痕若隐若现。
沈渝忽然搁笔,一把扣住她手腕。
"用药了?
"怜心心头猛跳:"回皇上,用了。
""聪明。
"他松开手,语气辨不出喜怒,"知道朕为何留你性命吗?
""臣妾不知。
"沈渝突然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
烛火将他的轮廓镀上金边,眼底却凝着万年寒冰。
怜心被迫仰头,看到他颈侧一道狰狞旧伤。
"因为朕想看看,宋家的骨头有多硬。
"他拇指摩挲着她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你父亲临刑前,可是一个字都没招。
"怜心呼吸一窒。
父亲被流放前受过刑?
她竟全然不知。
"臣妾父亲..."她艰难开口,"若有罪,自当伏法。
"沈渝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好一个忠孝两全的宋选侍。
"他松开手,指向案几上一盘糕点,"赏你的。
"怜心盯着那碟精致的芙蓉糕,纹丝未动。
"怎么,怕有毒?
"沈渝挑眉。
"臣妾不敢。
"她端起茶盏,"只是更想饮茶。
"沈渝眸光一暗,将茶盏夺过一饮而尽:"现在可以吃了?
"怜心捏起一块糕点小口品尝。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却尝不出半分甜蜜。
"味道如何?
""回皇上,甚好。
""比淑妃的茶如何?
"怜心手一抖,半块糕点掉在衣襟上。
沈渝俯身替她拾起,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锁骨。
"朕再问一次,"他声音陡然转冷,"宋家与肃王余党,可有联系?
"肃王,先帝幼弟,五年前谋反被诛。
"臣妾深闺女子,不通朝政。
"她首视天子双眼,"只知父亲若有罪,朝廷自有公断。
"殿内死寂。
良久,沈渝忽然抚掌大笑:"好!
好一个自有公断!
"笑声戛然而止,"来人,送宋选侍回去。
"怜心浑浑噩噩回到绛雪轩,才发现后背衣衫尽湿。
云袖迎上来要问,她却摇头:"备水,我要沐浴。
"浴桶中,她终于敢让眼泪落下。
热水漫过肩膀时,她摸到袖中的玉坠还在,这是她最后的依仗。
窗外又下起雨,琴声却再未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