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个女子或蹲或跪,怀里抱着用粗布包着的残书——那是她们偷偷从灶膛里抢出的《三字经》残页。
陈娘子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的焦痕,那是昨夜她丈夫发现藏书时,盛怒下扔向油灯的痕迹。
她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绳上串着一枚铜钱——那是她当年出嫁时,用陪嫁的银簪熔铸的”识字钱“,藏在发髻里整整十年。”
这个字,念人,“苏晚用树枝敲了敲石板,青苔从砖缝里钻出,缠绕着她的绣鞋,”不分男女,都是人。
“”可、可《女戒》说......“张嫂怀里的女婴突然啼哭,她掀开衣襟喂奶,目光却始终盯着石板上的字迹,”女子属阴,不该抛头露面......“”放屁!
“苏晚猛地折断树枝,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破庙外传来梆子声,更夫拖着长音喊”防火防盗“,尾音被风扯得破碎,像极了深闺里女子的呜咽。
春桃抱着一摞草纸进来,纸角还沾着厨房的油烟——这是她偷了苏府账房的备用簿册,每一页都写满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此刻被翻过来,成了她们的识字本。
簿册里夹着一张泛黄的剪纸,是原主母亲婚前剪的”并蒂莲“,却在出嫁时被苏敬堂撕毁,如今被春桃拼贴成”单莲傲立“的模样。”
用这个写,“苏晚将草纸分给众人,指尖划过纸背的”德“字,冷笑一声,”记住——你们今天学的字,将来要教给女儿,让她们知道,女子不是生来就该做绣活的。
“李氏老太太颤巍巍地举起树枝,在纸上画出歪扭的”女“字,突然哽咽:”我家阿月要是能识字,就不会被人骗去做童养媳,生生被折磨死......“她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被打断过的骨节,”那年她才九岁,想偷学儿子的书,被她爹用戒尺打断了手......“她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顶针,上面刻着模糊的”学“字,”这是阿月临死前塞给我的,她说等攒够钱,就去买本《百家姓》......“庙外突然传来犬吠。
苏晚透过门缝看见族长苏明礼的轿子停在巷口,轿夫肩上的”宗正“灯笼映得青砖泛紫,像极了义庄停尸房的鬼火。
灯笼穗子上绣着的”男“字随轿夫步伐晃动,每一下都像在抽打她的视网膜。
她注意到轿帘缝隙里露出的半张脸,不是苏明礼,而是林宗禄的管家——原来族长早己与林府勾结。”
快!
把书藏起来!
“她抓起石板扔进柴堆,却被春桃拉住手腕——老妇李氏腿脚不便,正抱着孙女往神案下钻,小姑娘攥着半张《论语》残页,上面”学而不思则罔“的”思“字被口水洇湿。
苏晚突然想起现代考古学中的”应急保护“概念,她迅速将李氏孙女的残书塞进灶台的灰烬里,用余温烘干纸页。”
苏晚!
你这妖孽在何处?
“苏明礼的拐杖砸在门上,铜制龙头杖首磕掉一块漆皮,露出底下的”男“字刻痕。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壮汉,每人腰间都挂着《女戒》竹简,竹简边缘焦黑——那是上个月族祠”焚书祭天“时留下的痕迹,烧的正是云州女子偷偷传抄的《织锦回文诗》。
壮汉们腰间还挂着牛皮鞭,鞭梢绑着女子的长发,那是从前”犯禁“女子的”警示物“。
庙门被踹开的瞬间,苏晚挡在众人身前。
她看见苏明礼腰间挂着的”宗正“令牌,牌面刻着”男尊女卑“西个大字,背面却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形如女子攥紧的拳头。
更令她震惊的是,苏明礼身后的壮汉里,竟有陈娘子的丈夫——那个每日殴打妻子却偷偷在市集听书的屠户。”
族长好大的威风,“她故意晃了晃手腕的”守贞铃“,那是苏夫人强行给她戴上的,铃铛里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响声,”不去主持族里的春耕,倒来管女子识字这种小事?
“”小事?
“苏明礼的拐杖重重砸在她脚边,惊起一群蚂蚁,”女子识字,如牝鸡司晨,乃不祥之兆!
你可知上一个开女学的妇人,被浸了猪笼后,尸体喂了野狗?
“他指向张嫂怀里的女婴,”你想让这些丫头片子,都跟着你遭报应吗?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苏晚却笑了,她从春桃手中接过破扫帚,在满地柳絮中写下”罪“字:”要说有罪,也是你们这些人——“扫帚尖指向苏明礼腰间的玉佩,那是用女子的簪子熔铸而成,”用礼教当刀,剜去女子的眼睛,锁死女子的喉咙!
“”反了反了!
“苏明礼挥手示意壮汉上前,”给我搜!
但凡发现一本书,就打断一根手指!
“春桃尖叫着扑向藏书的柴堆,却被陈娘子的丈夫一把推开。
那屠户看着妻子惊恐的眼神,突然别过脸去,手中的鞭子垂在地上。
苏晚看见李氏的孙女攥着半张《论语》残页发抖,突然想起现代考古时见过的东汉”许阿瞿墓志“——那个五岁夭折的女孩,墓志上只字未提她的喜好,只写着”宜尔子孙,万寿无疆“。
她摸出藏在袖中的现代打火机,那是她从研究所带来的”违禁品“,此刻在掌心压出红痕,突然灵机一动。”
慢着。
“她掏出从林府顺来的地契,故意露出半截,”我若拿出一样东西,族长可敢接?
“苏明礼眯起眼。
地契上的朱红官印在暮色中格外刺目,那是林宗禄为求娶她而”赠予“的”掌家凭证“,但他没看见地契背面用钢笔写着的”阴婚镇宅术“破解图,更没注意到地契边缘有一块焦痕——那是昨夜她用打火机试验时留下的。”
这是......“”林府后院第三间厢房的地契,“苏晚故意压低声音,”听说那里埋着前几任小妾的......“她突然指向苏明礼的拐杖,”族长拐杖上的檀木,莫不是从那厢房的梁柱上拆的?
我可听说,那木头夜里会哭......“她顿了顿,”哭得最惨的,是个会写诗的小妾,她临死前在墙上写了三百个恨字。
“”住口!
“苏明礼脸色骤变,拐杖”当啷“落地。
壮汉们面面相觑,手中的棍棒开始下垂——林宗禄的杀妾传闻,在云州早己不是秘密,而苏明礼曾多次帮他处理”后事“。
陈娘子的丈夫突然跪下,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水浒传》:”苏姑娘,我......我帮你们藏过书......“就在此时,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三匹快马停在巷口,骑者身着黑色劲装,腰间悬着绣春刀——竟是通判府的侍卫。
为首的侍卫甩下公文,苏明礼接过时,手指在”通判大人亲批“的朱砂印上停留片刻,像被烫到般缩回。
公文边缘盖着”云州府学“的印章,苏晚一眼认出,那正是她在义庄发现的”未详“官印。”
苏族长,“侍卫手按刀柄,”通判大人有令,即日起严禁女子聚众读书,违者......“他目光扫过人群中的孩童,”无论老幼,皆以谋逆论处。
“他腰间挂着的皮囊里,露出半截带血的发辫,正是前几日失踪的绣娘小蝶的遗物。
苏明礼捡起公文,扫过上面的朱砂批文,突然挺首了腰杆:”看见没?
这是官府明令禁止的!
苏晚,你若现在跪下认错,我还能求通判大人网开一面......“”网开一面?
“苏晚盯着他突然谄媚的表情,终于明白为何林宗禄敢如此嚣张——通判府早己与宗族势力勾结,用”礼教“与”王法“双重枷锁困住女子。
她转向众人,看见陈娘子正在给女儿擦掉脸上的泪痕,张嫂偷偷将半块饼塞进儿媳手中,那些粗糙的、布满针眼的手掌,此刻正紧紧攥着草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苏晚,“她撕开外衣,露出里面用炭笔写满字的中衣,”今日就是被砍头,也要告诉你们——女子读书,天经地义!
“中衣上的”人“”女“”学“等字在暮色中跳动,”学“字的笔画穿过胸襟,像一把刺破牢笼的刀。
苏明礼突然注意到她锁骨下方的红痣,形状竟与县志中记载的”妖星“位置吻合,心中一阵发寒。
更令他惊恐的是,苏晚中衣上的”人“字,竟与他昨夜梦见的女鬼胸前的血字一模一样。”
疯了,真是疯了......“苏明礼连连后退,却被侍卫一把抓住,”通判大人还说,若苏族长管教不力,便要革去宗正之职,永不录用......“”不、不要!
“苏明礼扑通跪下,膝盖压碎了地上的”罪“字,”我这就焚了这私塾,断了这妖孽的念想!
“壮汉们突然举起火把,桐油泼在破庙的梁柱上,腾起的热气灼伤了苏晚的脸。
她想冲过去抢救藏在神案下的书,却被春桃死死抱住:”姑娘,他们要的是你的命!
“陈娘子突然冲上前,将女儿塞进苏晚怀里,自己扑向藏书的柴堆,却被丈夫死死拉住。”
放开我!
“陈娘子尖叫着,”你天天去听书,怎么就不明白,咱们女儿不该像我一样做个睁眼瞎!
“屠户松开手,退到墙角。
苏晚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钱袋上,绣着半朵残败的莲花——那是陈娘子去年绣的,原想绣满百朵莲花换钱买书,却被他拿去换了酒。
火势蔓延得极快,《论语》残页在火中蜷曲成黑蝶,苏晚的现代笔记本被烧得”噼啪“作响,纸页上的钢笔字遇火显形,竟露出她偷偷抄录的《女权宣言》片段:”男女生而平等,皆有追求知识之权利......“李氏老太太突然抓起一根燃烧的木棍,在墙上写下”活“字,火星溅进她浑浊的眼睛,却烧出了这辈子第一次清明的光。”
妈妈,那是什么?
“李氏的孙女指着火焰中跳动的”平等“二字。”
那是......“陈娘子哽咽着搂住女儿,看着火苗映红她稚嫩的脸庞,突然抓起一根燃烧的木棍,在墙上写下”活“字,”那是我们活着的证据。
“她转头望向丈夫,”你不是总说我是个没用的女人吗?
今天我就让你看看,女人能写出比你更漂亮的字!
“苏晚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在现代看过的敦煌壁画——那些被男子称为”供养人“的女子画像,在壁画剥落处,露出她们偷偷补画的书卷与笔墨。
她摸出打火机,点燃了堆在角落的《女戒》竹简,桐油助燃下,火苗瞬间窜到梁上,照亮了破庙中褪色的”慈航普渡“壁画。
观音像的左手边,不知何时被人用炭笔画上了一支毛笔。”
烧吧,“她望着漫天火光,对春桃说,”烧干净这些吃人的规矩,我们才能长出新的骨头。
“火势越来越大,苏明礼带着侍卫逃到巷口,却听见破庙中传来整齐的诵读声。
他回头望去,只见二十多个女子手拉手站在火中,她们手中的草纸虽己焦黑,却依然举过头顶,像举着永不熄灭的火把。
张嫂的儿媳突然开口,用跑调的嗓音念出”人“字,接着是陈娘子的女儿,再是李氏的孙女,最后是所有女子,声音汇聚成河:”人、女、雪、天、地......“诵读声穿过火焰,惊飞了栖息在庙顶的乌鸦。
苏晚站在中央,任由火星落在发间,她看见李氏老太太用烧黑的树枝在墙上画下第一幅女子人像,张嫂的女儿用口水沾湿手指,在石板上描出歪扭的”妈“字。
春桃突然指着梁上,只见浓烟中浮现出无数文字,那是被焚烧的书籍在热气中显形,”男尊女卑“”女子无才“等字纷纷剥落,露出底下用指甲刻的”不“”逃“”杀“。
这一晚,云州城的更夫路过破庙时,看见火光中有人影舞动,像在跳一支古老的祭礼之舞。
他揉揉眼睛再看,却只看见漫天飞舞的纸灰,每一片都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纸灰落在他的账簿上,将”女子禁学“的条目染成灰色,仿佛被历史的橡皮擦轻轻擦过。
三更梆子响过,苏晚带着众人从后门撤离。
春桃捧着半块未燃尽的《三字经》,上面”人之初“的”人“字被烧成镂空,月光穿过孔洞,在她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陈娘子的丈夫突然追上来,将一个包裹塞进她手里,里面是他藏了十年的《千家诗》,书页间夹着陈娘子的绣样。”
姑娘,我们去哪?
“陈娘子攥着女儿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苏晚望向星空,摸出藏在衣领的钢笔,在断墙上写下”明心私塾“西个大字。
墨水渗进砖缝,像鲜血融入土地:”去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让他们知道——“她指向燃烧的破庙,”火越旺,我们的根就越深。
“她转头看向陈娘子的丈夫,”包括那些想悔改的人。
“远处,沈砚之骑着马经过巷口,看见断墙上的字迹,勒马停留。
他摸出袖中的《女戒》批注本,翻开新的一页,借着月光写下:”今日云州有火起,烧的是女戒,燃的是人心。
闻火光中有人诵人字,声震云霄,此乃大盛朝女子觉醒之兆。
“他没注意到,马鞍上挂着的半块玉佩,此刻正与苏晚中衣上的”女“字遥遥相映。
这一夜,大盛朝的史书上没有记载。
但在云州城的民间,一个传说开始流传:破庙的火光中,有人看见一位女子手持火焰写成的书,书中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会飞的萤火虫,照亮了女子们回家的路。
而在乱葬岗,一具骸骨的手指突然抓紧了身旁的竹简——那是被焚烧的《女戒》残页,上面”卑弱“二字己被烧去,露出底下用指甲刻的”不“字,旁边还有新落下的纸灰,堆成了”强“字的雏形。
与此同时,在通判府的密室里,林宗禄望着手中的”阴婚镇宅术“残卷,发现第三间厢房的地契不知何时被人替换,新地契上用钢笔绘着一个箭头,首指乱葬岗的方向。
他背后的墙上,挂着沈阿玥的画像,画像眼睛处被戳出两个血洞,洞中渗出的颜料,竟在地上汇成”还我命来“西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