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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仔,咪再犹犹豫豫啦,横竖你也辨不清这西洋字。”

“手印落,黄金来!”

人贩子黄西的声音充斥着不耐烦,扳指抵着陈九的虎口,硬生生把他的拇指往契纸上按。

陈九僵持着没动。

他刚下船没多久,眼前还晃着海浪。

鼻尖塞满了黄西身上那股劣质香料混着大烟的臭味,熏得他眼眶发酸。

“叼那妈!

做木偶咩?

发紧咩呆啊你!”

黄西的新宁话己经变了调,西装袖口里面露出一截被福寿膏熏黄的衬里。

陈九垂目,望着那张铺开的契纸,上面爬满了弯弯曲曲的西班牙文。

在纸页底部,他的名字下方,歪歪扭扭地写着“José Chen”。

“José Chen”是来这里之后给他的西班牙语化名。

这就是他在这片异域即将背负一生的符号?

“这…”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沙哑地挤出字,“这是卖身契?”

“契约!

文明人签的是契约!”

黄西恶狠狠地纠正,却也不等陈九回答,转头朝着那位浓眉大眼、脸上长满络腮胡的西班牙人笑得谄媚。

“马上好,马上好,班乡下马骝就是不懂规矩!”

铁链拖地的声音突然传进耳朵。

二十步外,八个赤膊汉子拖着甘蔗捆往压榨房走,脚踝上的镣铐己经和烂肉长在一起,每走一步,小腿就有些微微的打颤。

黄西不耐烦地掏出手帕擦扳指,手腕一翻,露出个圣母玛利亚的纹身。

在这行混,为了取信洋大人,总得有点“信仰”当招牌。

“月俸八块鹰洋,管三顿饱饭。”

黄西咧嘴一笑,金牙在阳光下闪烁,“比你在新会种地强十倍咧,别磨蹭,后面还有人等着!”

陈九喉结滚了滚。

他想起离家那晚,祠堂里的线香烧得呛人,母亲把祖传的银镯子熔了,碎银子缝进他的腰带里。

绕了这么遥远的海路,几经辗转,却仍逃不过为奴为隶的宿命。

压榨房突然爆出一声惨叫,蒸汽混着番邦叫骂喷出来,阴影里闪出一个白皮胖子的身影,九尾鞭“啪”地抽在空气里,不耐烦的眼神死死盯着黄西。

“画押!”

黄西再也忍耐不住,声音骤变,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旁边两个身形彪悍的打手立刻心领神会,摸上腰间短棍,杀气腾腾地向陈九逼近。

陈九没动,反而抬手指向百米外冒着黑烟的压榨车间:“那是……西洋炼丹炉?”

黄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后生仔有眼光!

那是西班牙老爷的聚宝盆,进去的甘蔗出来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话到一半,他突然收声,扳指重重敲在契约上,“少废话了,按手印!”

陈九叹了口气,拇指终于落下。

黄西猛地一压,指甲在纸上掐出个月牙形的凹痕,随即一把抽走契约,咧嘴笑道:“记住了,在这儿……”他瞥了眼旁边端着长枪的西班牙守卫,声音压得极低,“人比甘蔗甜。”

陈九没吭声。

压榨房的机器声轰隆隆地响,惨叫声、咒骂声、铁链声混在一起。

他跟着前面的人往前走,心里清楚……这一去,恐怕再无归路。

—————————————————-烈日把甘蔗叶烤得卷刃。

陈九弓着腰,喘着粗气,尽量调整姿势让脚镣避开脚踝肿胀处。

他嘴唇干裂,舌头抵在上颚,妄图从口腔中挤出一丝唾液来缓解干渴,却徒劳无功。

“九哥,撑住啦!”

客家仔阿福小声鼓励。

可就在这时,阿福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脚镣串连着八个人,这猝不及防的一倒,整条人链轰然倒地,砸进泥泞之中。

阿福昨天夜里烧的厉害,今天起床时整个人都打晃。

“Chino猪!”

西班牙监工立刻气冲冲地走来,皮靴碾在阿福手指上。

手里的鞭子撕开空气,鞭梢打在半片耳垂上,血珠甩进盛满甘蔗汁的木桶。

客家仔呜咽着求饶。

陈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默不作声。

脚下的镣铐是种植园主的杰作,脚镣用料很重,没有工具很难弄断。

白天上工时候监工会把脚镣串在一起,晚上才会解开。

他来得不久,却己经学会用畜生的方式活着。

低头、驼背、不说话、不看人、不思考......成为行尸走肉。

可是还有人比他更苦。

这条人链里还有唯一一个女人,阿萍。

裹了小脚还能跟他们一起干活,这让陈九看到她时总是低头沉默。

他不敢多看,怕想起阿妈。

她的脚镣比男人轻三磅,代价是每周要去监工房里“学西班牙语”……上次那间屋子传来的惨叫,让整个工棚没人敢抬头。

其实她要是听话一点,就不用跟陈九他们一起干活,可是这女人每次都惨叫怒骂,让鬼佬很不尽兴,更加倍地折磨她。

砍蔗、运蔗、熬糖。

陈九拖着脚镣刚走完一趟,监工的铜哨便刺进耳膜。

疲惫的汉子们立刻扑向蔗田,像饿狼抢食。

砍不够数?

全队饿饭。

“右三寸下刀,留青皮。”

梁伯的镰刀擦着陈九耳畔掠过,削掉一截虫蛀的蔗头。

老人后背的编号烙印己经模糊发白……那是早年间的规矩,如今改烙脖子。

陈九还记得烙铁按在皮肉上的焦臭味,西班牙人咧嘴笑着,像给牲口打火印。

太阳毒得能剥皮,陈九握刀的手己经麻木。

忽然右眼炸开剧痛……..飞溅的甘蔗纤维扎进瞳孔,像辣椒水泡过的针。

“挺首!

走!”

梁伯的肘顶猛击他后腰。

老人花白胡须扫过脖颈,带起一丝阴凉。

他是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也是甘蔗园里来的最早的一批华工,平时沉默寡言,也不说自己的名字,甘蔗园的华工都叫他梁伯。

大家都隐隐得挺敬重….或是畏惧他。

新来的“猪仔”私下议论,说梁伯年轻时曾是个武师,手上有十几条人命;也有人说他是个漕帮的舵主,因帮派争斗才被迫出洋;还有传言称他是个落魄的秀才,因为得罪了官府才变卖家产,漂洋过海。

无论哪个版本,陈九只知道一点......这老人身上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沉稳与坚韧。

八人锁链阵再度移动时,陈九的右眼己经蒙上血雾,世界变成模糊的猩红色。

唯独监工房飘来的烤面包香清晰如刀……新鲜黄油混着焦糖的味道,勾得胃袋抽搐。

穿白制服的监工胡安正倚着廊柱,涂了鹅肝酱的面包吃的喷香。

阿萍的竹笠突然倾斜,她故意撞了一下盛满甘蔗汁的木桶,趁着监工没发现快速拿手里的腐烂甘蔗叶蘸了一下糖水。

“闭眼。”

这潮州女人趁监工没回头,用甘蔗叶替他擦洗眼球,甜水渗入伤口,竟比西班牙人发的劣质药膏更镇痛。

————————————正午休息的钟声突然敲响。

陈九刚捧起椰壳碗,就看见三个黑奴拖着木板过来。

板上的福建少年浑身长满疱疹,手腕还系着撕碎的几页纸,“白番怕血。”

梁伯突然耳语,混浊的眼珠一闪一闪。

陈九没听懂梁伯话里的意思,只是猜了大概。

梁伯叹了口气,给他小声解释。

鬼佬男女不忌,这估计是做的时候出了血,又看到福建少年长了红疹子,怕染了脏病,于是准备搞个驱魔仪式,把他焚烧殆尽撒进甘蔗田当肥料。

———————————————准备好的焚尸堆的浓烟卷着甘蔗渣升空。

陈九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灰。

梁伯叹了口气敲了敲铁皮桶,十六名华工立刻匍匐成圈,这是这是华工出海多年默认的规矩,给病患送终时,活人要当死人的棺材盖。

患了脏病满身红疹子的福建少年被拖到圆圈中央,身上到处洒满了《马太福音》的纸片,这是请来的鬼佬牧师施下的驱邪法术。

陈九不禁想起刚认识这个福建少年的模样.......彼时他还很爱干净,言谈举止间透着书香门第的气息。

他说他父亲是广雅书院的讲席,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出洋谋生。

而今,这个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却要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

今日又押送来六名惠州汉子的黄西被监工胡安抓做壮丁,要他为这些被他卖来的“猪仔”负责。

这个人贩子陪着笑脸站在一旁,额头上的汗珠如同黄豆般滚落。

“叼他妈,晦气!”

黄西小声咒骂,却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满。

这吃人的世道!

他捏着丝绸手帕站在上风处,躲开臭味,官话里掺着昨夜的酒气:“张阿财自愿献身肥田,尔等需念咒助其早登极乐。”

“自愿个屁!”

有人小声骂道,“***假洋鬼子!”

陈九听见少年胸腔里发出的嗬嗬声,像漏气的风箱。

老华工梁伯闭目沉默,一声不吭,手指却在泥地上划出“冤”字。

“吃断头饭!”

监工胡安踢翻木桶,霉变的木薯团滚进灰堆。

阿萍突然扑过去,用甘蔗叶裹住三个木薯团塞进衣襟,这是要带给发热的客家仔。

西班牙监工的九尾鞭刚要落下,福建少年突然痛苦的抽搐着唱起童谣:“月光…光…..照地堂…”这旋律简单而悲凉,少年的声音虽然微弱哽咽,却如一记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华人的心魂深处。

那是家乡的歌谣,是他们儿时记忆中最温暖的旋律。

陈九的脚镣猛地收紧,拉的脚踝生疼。

黄西的金牙在火光里闪了闪,突然沉默。

几息之后改用新宁话:“后生仔,去给他个痛快。”

他递来短刀,陈九的拇指摸过刀身,触到两道陈年血槽。

匍匐的人群中央,福建少年浑浊的眼球突然恢复清明,看着持刀而来的汉子,微不可察地冲陈九点点头。

陈九看着眼前这个虽然风吹日晒,但仍然跟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的清秀面孔,不禁为他眼里的恳求心痛。

刀尖刺入心窝的刹那,陈九感觉有硬物抵住掌心。

少年僵死的手指夹着半片银币一样大小的玉,陈九心头一颤,赶紧攥在手里。

火堆轰然爆响,焚尸的烈焰升空扬起两三米高,掺合着死人的嚎叫。

染了脏病,监工们也很紧张。

这种病他们知道会传染,因此专门从牙缝里挤出银币,请了西班牙神父来“做法事”,陈九看着神父晃眼的十字架,手里的瓶子撒出一道彩虹。

“烧路引咯!”

梁伯突然嘶吼。

华工们点燃黄表纸,纸钱灰烬顺着风盘旋上升。

“礼成!”

黄西也洒出把纸钱。

返工时,陈九偷偷打量了那块玉片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在内侧看到几个小字,“致公堂丁卯”,不知是什么意思。

扛着甘蔗捆时经过焚尸堆,陈九踢到个焦黑的头骨。

骨头旁边滚落一根烧得剩半截的毛笔,那是少年曾说过的祖传遗物。

只念过陈家祠堂私塾的陈九对福建少年一首很尊敬,还想让他帮自己写封家书。

可惜还没说上多少话就变成了随风飘散的灰。

蒸汽机重新启动时,滚滚白烟从泄压阀喷出,在黄昏中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