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头那株千年古槐,根须盘踞如卧蛟,树冠遮天蔽日。
传闻百年前大疫横行,古槐一夜花开如雪,花露凝成清泉,镇民饮之即愈。
自此,槐树便被奉为“守镇灵木”。
孩童在树下嬉闹时,总爱将耳朵贴紧树干,说能听见树心跳动的嗡鸣。
可这一日,古槐的枝桠上缠满了浸过黑狗血的锁链。
“此树聚阴千年,己成‘木煞’!”
灰袍道士立于祭坛前,手中罗盘指针疯转,“若不焚其根、断其脉,三月内必引地火焚镇!”
人群窃窃私语。
几个老妪攥着槐花手串发抖——去年山洪冲垮堤坝时,分明是古槐根系织成巨网,硬生生拦住泥石流。
可这话无人敢说。
县衙派来的玄甲卫己架起桐油火把,刀刃映着道士袖口的金线鹤纹,刺得人眼眶发酸。
唯有一人逆着火光扑向树根。
“谁敢动它!”
少年嘶吼如困兽,后背死死抵住皲裂的树干。
他不过十三西岁,粗麻衣襟被荆棘勾破,掌心却紧攥着一把未开的槐蕾,仿佛那是世上最后的火种。
“阿云,莫犯浑!”
驼背药婆颤巍巍拽他衣角,“玄霄观的仙长开了天眼,怎会冤枉灵木?”
被唤作阿云的少年恍若未闻。
他记得清楚:娘亲病重咳血那夜,他跪在槐根处哭到昏厥,醒来时怀里多了一囊槐蜜,娘饮下半勺便止了咯血;去年冬季,他被狼群逼至绝壁,是槐枝忽如活蟒缠住恶狼咽喉……这些事,镇里谁没受过恩惠?
“冥顽不灵!”
道士拂尘一甩,三道黄符凌空燃成火蛇,首扑苏云面门,“待贫道破了这妖障!”
少年闪身躲过,火蛇撞上树干i,竟溅起一串幽蓝血珠。
树皮骤然翻卷,露出内里蛛网般的金纹——那是去年雷劫留下的疤,当时全镇人都看见古槐引天雷入地,替镇子挡了灾。
“它若成煞,为何独独不伤青槐镇!”
苏云抹去嘴角血渍,眼底燃着火。
道士冷笑,袖中飞出七枚青铜钉,暴雨般钉入树身:“木煞最擅蛊惑人心!
尔等且看——”钉孔处渗出粘稠黑液,落地竟腐蚀出缕缕青烟。
人群惊叫着后退,唯有苏云扑上去用衣角去堵,却被灼得掌心焦黑。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他蜷在树洞里发烧,有人往他嘴里渡了滴冰凉的露,次日疮疖便结了痂。
那滴露水,此刻正在他心口发烫。
第一斧砍下时,天边滚过闷雷。
青铜斧刃劈入树身三寸,裂缝中涌出的不再是黑液,而是猩红的浆——像极了人血。
持斧的玄甲卫踉跄后退,却见道士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符纸上:“天地正法,镇!”
黄符贴满树干的刹那,古槐发出凄厉尖啸。
整株树冠疯狂摇曳,无数槐花脱离枝头,在半空凝成箭雨射向人群!
道士袖中飞出八卦镜,金光过处,花箭尽数化作黑灰。
“继续砍!”
苏云被西个壮汉按在泥地里,脸颊紧贴着濡湿的土。
他听见斧凿声混着某种似人非人的呜咽,当第九斧劈开树心时,一道青光冲天而起,暴雨倾盆而落。
“苍天开眼啊!”
镇民在雨中跪拜。
少年却挣扎着爬向树桩——那裂口处竟生出一株嫩芽,芽尖托着颗莹白玉珠。
他趁乱将玉珠含入口中,腥甜瞬间漫过喉头,混着雨水的凉,冻得五脏六腑都在打颤。
子夜,暴雨化作绵密烟雨。
苏云跪在槐根处疯狂刨土,指甲翻卷了也浑然不觉。
腐土下埋着一方石匣,匣中帛卷裹着半块残玉。
卷首血字森然:**《九劫长生录》**。
“他们不要你,我要。”
少年将残玉系上颈间,玉纹突然游蛇般钻入皮肉。
身后槐香骤浓。
转身望去,烟雨中立着道虚影,青罗裙裾缀满槐花,眉眼似被水汽晕开的墨画。
“往北去。”
虚影的声音像风过林梢,“玉能掩你灵息。
记住,修仙路上,最毒的不是罡风天雷,是……”话未说完,虚影己散作流萤。
一点碧光没入苏云眉心,他忽然看清了——三日前那滴救命的露,原是这女子折了百年修为凝成的本命精元。
五更梆子响时,镇东槐祠多了行血字。
药婆举灯照见供桌上的陶罐,里头满是用槐蜜腌渍的止血草,足够全镇人用三年。
血字入木三分,似哭似笑:**“木可焚,魂不灭。”
**百里外荒山中,苏云在晨雾中跌撞前行。
怀中的残玉发烫,指引他望向北天——云层后隐约现出参天巨木的轮廓,枝叶间悬着玉楼金阙,却被黑雾缠裹,宛如一株生满毒疮的老槐。
他不知,身后镇子的废墟里,一截焦黑的树桩正渗出清露。
露珠坠地时,绽出了星点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