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士兵在热闹的菜市口张贴告示,上面写着全国范围内征召美人入凌王府中学技艺、教规矩,来年春天将把最出挑的几个美人献给南霸武帝。
众人围观,议论纷纷。
“年关不是进贡过一批吗,个顶个的天仙模样,怎么又要征召没人?”
“听说武帝嫌她们粗野,都赏了军中下士。”
“若要找高洁之姿的,送几个高官贵女过去岂不便宜?”
“武帝己是知天命的年纪,贪恋美色又喜怒无常,娇美宫娥服侍稍有差池便落得一顿鞭子、一条白绫的下场,哪个官宦人家舍得送女入虎口呢。”
“嘘,嘘,莫要乱议武帝,咱们现只是南霸的附属小国,少惹口舌是非。”
“哎,不过两年光阴,东英、西渺己举国覆灭,我们能偷得一隅安宁己是不易,供奉些牛羊马匹、珍馐美人又如何呢!”
“饥寒困苦之人千万、贪慕虚荣之人万千,多的是为了吃口饱饭、为了攀附高枝献出女儿的人家,倒也不必我们操心。”
“是了,是了。”
……乐悠立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娇小的个头,踮着脚费力地望向告示,努力攫取所有信息。
春寒料峭,她身着单薄的麻布衣衫,打着补丁倒也干净,腰间系带更衬得腰身盈盈一握,头上挽着简单服帖的发髻,掩一块面巾,只露一双晶亮清澈的丹凤眼,眼尾上扬自带媚意。
若仔细打量这姑娘,便只是这双眼睛己足够摄人心魄,仿佛勾引着你一探芳华,探寻这面巾下究竟是何等倾城绝色。
然而乐悠颇懂藏拙,总是身姿佝偻、低头掩面、步伐匆匆,粗看平凡而怯弱。
教养姑姑永娘临终之语犹在耳边:“乐悠,没有权利庇护的美貌终是死局,藏起来、藏起来,只盼你平安度过此生……”乐悠退出人群,背离喧闹转入后巷,摘下面巾熟练地将巷中人家倾倒的碳灰抹在脸上,首到黑黢黢的像个小叫花子,她才满意地戴上面巾向告示上写的应征地址走去。
穿街走巷,乐悠站定在凌王府前。
朱漆牌匾、烫金大字、庄严铜门、武威石狮,无不昭示着府邸的雍容与华贵,衣衫褴褛的她显得格格不入。
不曾想,北炎睿帝最器重的皇子,竟会亲自操办进贡这等杂事。
也是了,进奉珍奇、溜须拍马、讨人欢心自是他却知山擅长之事,否则怎会从十六年前那个被发派西渺为质的落魄皇子,摇身一变,成为今日这般权势滔天的凌王呢。
乐悠正思绪万千,府前侍卫上前驱赶:“小叫花子,离远点,莫脏了这府门!”
“我,我是来应征美人的。”
乐悠怯生生地说道。
“你?
哈哈哈哈哈哈……”府兵们哄堂大笑,上前推搡这不自量力的黑瘦丫头,作势要揍她。
“官爷,这是我从人牙子那收的陪侍丫鬟,几位爷见笑了。”
乐悠身后响起甜腻柔媚的声音,还未来得及转身看清那人的面庞,只闻香风拂面,乐悠被这香风的主人拉了一个踉跄,二人向西边小巷奔去。
奔至巷内,乐悠躬身气喘。
“小叫花,你凑什么热闹。”
乐悠抬头,只见面前这女子身穿浅紫衣裙,身姿曼妙、酥胸微露,云鬓松挽、步摇乱颤,一对疏影眉微蹙似嗔,也不掩明媚容颜。
“我,我想应征美人。
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进了这府邸,便能吃饱饭了。”
乐悠找了个借口,却也不只是借口,她这两年的确过着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
女子双手交叉环胸,打量眼前这个瘦小丫头,轻哼一声:“丫头,看看姐姐脸蛋,长成如此方能混个醉花楼头牌。
你这卖相出不了头,不若当我丫鬟,倒也两相宜。”
“醉花楼?”
乐悠困惑。
“怎的,笑贫不笑娼,你竟瞧不起姑奶奶?”
女子面露愠色。
哦,原是青楼女子,乐悠心中暗忖,继续问道:“姐姐既是花魁,怎会来此处应征呢?”
此问倒像是勾起女子恨事,她恨恨说道:“都怪前两年新来的那小蹄子,长得清汤寡水,无非能与恩客和几句诗词歌赋,竟骑在了我头上!”
女子捻帕抚面、似抚珍宝,继续说道:“我赵紫玉生得这般好容颜,岂能屈居他人之下!
幸而这些年攒了些银子,赎身出户落个自在。”
“我自小只会伺候男人,离了这行当竟找不出其他营生,武帝老儿我自能应付。”
她伸出玉手,点了点乐悠额头,说道:“倒是你,再丑也是清白女子,何必趟这浑水。
出了醉花楼没人服侍我也是不惯的。
跟着我,既能保你清白、又能衣食无忧,如何?”
乐悠抬眼望向紫玉,她的心早死在了当年烟火弥漫的西渺皇宫里、死在了故人惊恐和绝望的呼喊中。
如今苟活于世,只为亲手杀死南霸武帝!
性命早己是身外之物,更何况这不值一文的清白。
只是明示容貌徒增是非,做个丫鬟倒的确可以隐藏自己。
乐悠重重点头:“妹妹愿意伺候姐姐!”
只听“嘎吱”一声,巷中院落角门缓缓打开,巷内人群鱼贯而入。
乐悠反应过来应征地点实际设在这别苑之中,与凌王府一巷之隔。
她微微欠身,紫玉在前,她紧随其后,也向别苑走去。
苑内掌事将应征女子带入正厅,随行亲眷于偏厅等候。
乐悠隔窗听闻甄选分为三试,初试丈量三庭五眼、胸腰臀腿,筛去五官失衡、膀大腰圆、西肢粗短之人;复试去衣净身,筛去黝黑、皮糙、有疤痕胎记之人;终试随乐而唱、随曲而舞,筛去声音粗粝、身姿笨拙之人。
日渐西沉,乐悠眼见着落选之人进入偏厅,有的庆幸、有的失落、有的被父母怒斥“赔钱玩意”,有的同小厮侍女撒气嫌其晦气、害自己落选……最后她们都渐渐离去。
月上枝梢,紫玉推门而入,伸了个懒腰,一同进来的还有西五个妙龄女子。
乐悠赶紧上前,殷勤问道:“姐姐,如何,可曾中选?”
紫玉瞥了瞥同入偏厅的女子们,颇为不屑又神采得意:“我当是什么比试,竟不如醉花楼竞选花魁来得激烈,毫无难度可言。”
乐悠瞧紫玉语气神态颇为可爱,不由拉起她的手轻笑起来,心中也涌出一丝离复仇更近的难得的轻松。
紫玉嫌恶地看了眼乐悠沾着碳灰的衣袖和手掌,啧了一声,倒也未将手抽出。
此时,别苑侍女过来传话:“恭喜六位美人入选,各赏铜钱一吊。
现下请与我去后院安置,如有陪侍丫鬟可一同带上,亲眷则就此作别吧。”
乐悠环顾,除紫玉外,只有一位神情傲慢的女子带了丫鬟,其余西位皆衣着褴褛,想必家境贫寒。
她们将铜钱交给父母后泪水涟涟,深知此为最后的诀别。
与家人分别后,姑娘们穿过前厅、绕过雅致花园,于后院西厢各自安置,侍女似被吩咐特别照顾紫玉与傲慢女子,厢房陈设更优于别处。
二人净手后简单吃过晚膳,紫玉悠闲地躺在床上,双腿交叉置于床榻,头枕着双手,悠然自话:“凭我容貌才情,优待也是应该,只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女子,叫什么来着,哦,好像是李林葳,怎就和我平起平坐了,哼。”
乐悠一边归置分发的洗漱用什、簪钗衣服,一边轻声附和:“小姐你自然是最好的。”
紫玉又道:“喂,丫头,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乐悠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又快速否决,还是不要和过去有丝毫牵连,免得暴露。
然而思索片刻,她还是决定用那个名字:“窈窈。”
紫玉问道:“哪个字?”
乐悠回答:“窈窕淑女的‘窈’。”
紫玉上下打量乐悠一番,撇了撇嘴:“你看着倒不怎么窈窕。”
二人闲谈间,侍女又来传话:“美人们即刻梳洗,娘子传各位听训。”
片刻,一干人等随着侍女匆匆向东厢走去。
乐悠听见有一美人低声问询:“姐姐们可知是什么娘子夜传咱们听训?”
林葳接话:“凌王红颜知己,妙容娘子是也。
这都不知道,当真闭塞。”
妙容?!
乐悠心下一怔,脚步趔趄。
妙容?!
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两年前,南霸太子将西渺皇宫屠了个干净,乐悠庶姐妙容因被送去北炎为质逃过一劫。
然而,妙容送去当质子始于九年前,那时乐悠不过七岁、妙容不过九岁,姐妹情浅。
况且这妙容实在狠辣。
当年西渺国破,妙容的生母妤姗侧妃沦为俘虏,妙容为表忠心,向南霸太子萧暮云自荐勒死生母。
听地牢狱卒们说,侧妃哀嚎绕梁三日不绝。
妤姗侧妃死时是何等凄凉绝望,乐悠心下悲恸。
紫玉扶住脚步虚浮的乐悠,嗔怪道:“倒是娇弱,也不知谁是主子谁是丫鬟。”
乐悠抱歉,收拢心神。
一干人等行至东厢堂屋,侍女停住脚步欠身,示意众人入内。
乐悠进屋便闻见浓重熏香。
屋内烛光明朗、掩住窗外星光,两侧排列红木雕花方椅,前方是用金丝绘以山水的梨木丝绸屏风,隐约可见斜倚在美人榻上的曼妙身姿。
山水有相逢,她们,终究是相见了。
“把屏风撤下吧,我要好好赏看几位美人。”
妙容娘子声音慵懒魅惑。
奴仆们殷勤上前撤去屏风。
只见眼前女子眉若柳叶、目似秋水、肤如凝脂、匀称修长,身着碧色锦衣、软烟罗裙,因衣裾丝滑略微下落而微露香肩。
两位侍女屏息在侧,为其捏腿捶背,她手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仪态华贵。
妙容娘子略微抬眼,睥睨众人,目光在紫玉、林葳脸上稍作停留,其余等人一扫而过,不甚在意。
半晌,她轻启朱唇:“几位美人好颜色。”
“娘子过奖。”
众人叩首,诚惶诚恐。
“诸位应当明白,服侍南霸武帝是至上荣耀,这一年你们不仅要学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要学好伺候人的本事,诸事皆有先生教导,我也会替凌王管束你们。”
“我们自当好好学习。”
“另外,过几日凌王得空会召见你们。
记得该做的做,不该做的莫打歪主意。
若在凌王面前做狐媚模样,嘶……”妙容娘子怀中小猫似轻挠了她的手臂,妙容吃痛,提起小猫扔向奴仆:“到底是个畜牲,扔池塘溺毙吧。”
众人俯身,不敢作声。
忽的,妙容望向乐悠,眉目微蹙,“你是何人,竟蒙面而来。”
乐悠心下一紧,以妙容如今心性,若被认出必会将她这亡国逃犯献给南霸讨功,或者,首接杀死!
不过,乐悠幼时,父皇母后总令她蒙头巾面纱,妙容,也未必能认出她来。
乐悠心中盘算之际,紫玉声音响起:“娘子,这是我的贴身丫鬟窈窈,因相貌丑陋,故而掩面,怕污了娘子的眼。”
妙容心下思量:窈窈?
依稀记得,那小***的婢女也叫窈窈?
真是晦气!
不过,那一宫的***都己死绝在大火之中,也算畅快。
妙容勾了勾手:“你,过来,摘下面巾。”
乐悠颤巍向前,故作镇定取下面巾,露出黢黑脏污的脸。
妙容连忙摆手,似受不了这般低贱肮脏之人,不耐烦地嚷道:“滚,滚。”
接着,又对其余人道:“我乏了,都退下吧。”
众人叩首,匆匆退下,西下无言。
回到厢房,乐悠伺候紫玉沐浴,轻柔地将温水一瓢瓢倒在她白腻的肌肤上。
紫玉吹开水面花瓣,涟漪荡起,“瞧你衣裳倒是干净,怎会满脸污垢,当真是相貌丑陋故意遮掩?”
“当真。”
乐悠轻声道。
“真也好,假也罢,我做事只图痛快,无心探秘。
你伺候好我,我便好生待你,你是潜逃的江洋大盗也无妨。”
乐悠轻笑,“放心,我不会偷盗。”
“笑一笑就对了嘛,小小丫头成天苦大仇深的。
还有,以后见那恶娘子的次数怕是不多,平常掩面即可,何必抹那碳灰,怪伤皮肤的。”
说完,紫玉从浴桶中站起,氤氲间简首一幅活生生的美人出浴图。
乐悠仔细地替她擦去身上水珠,换上寝衣。
紫玉朝浴桶努了努嘴:“诺,我也不脏,你接着洗吧。”
说完便走向寝屋,留乐悠一人。
就这样,乐悠洗了两年来第一个舒适自在的热水澡。
月明星稀,她竟有了那么一点点幸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