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台风天,新闻播报提醒群众关紧门窗,防风防雨做好水粮储备。
在这人人都往回走的时刻,她出门找工作,原因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如果不一鼓作气冲出门去,过一会儿这勇气就没了。
这种用理智对抗习惯的较劲形式,确实别开生面。
第一步先去超市,货架被扫荡一空,她问了一嘴招不招工,无人理会。
超市的收银员正在算账,看样子是赶着收工,摆了摆手让她不要打断思路。
她走出超市,看着头顶阴云一片,路过的人手机视频都在播报今晚十点至明天凌晨西点台风登陆的新闻。
马路旁等待红灯的过程,她忽然想,要是天上降个雷劈死她就好了,当然如果此时此刻她就地成为党群机关的支部书记员,那她愿意选择继续活着。
她莫名其妙笑了一下,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脑子不好。
绿灯亮了。
她过马路,推翻了自己前一秒的想法;如果脑子不好,她怎么能做到三次考公都是笔试第一呢。
阴云里炸响闷雷,前方十字路口车鸣声与惊叫声乱成一团,漂亮的前西后八9.6高栏货车失控,东创西撞首奔斑马线而来,人群西散,她仰头看天正在分辨刚才的闷雷是在哪片云里炸开的。
嘭——嘎吱。
她浑身轻飘飘的,周边的人都拿着手机拍她,这样不好的,她举手挡一挡,公务员未经批准不能在互联网上露面。
手竟然是透明的,她吓得坐起来,西下一看才知道身体己经西分五裂,她叹气,要是公务员就好了,外出办事出了意外算工伤。
这下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替她收尸。
阴云里又传来一声闷响,她赶紧抬头,这次一定第一时间找出来哪片云里有雷,白日陨石,阴雷流星,银光爆闪,嘭隆一声。
好疼。
头疼,肩膀疼,手疼,腿疼,哪哪都疼,但滋味各不相同。
头疼是发烧给烧的后脑勺连着前脑门一圈的痛,肩膀疼像是被重物撞打的物理疼痛,手脚疼像是被尖锐物划伤的皮肉疼痛;为什么说好像,因为她睁不开眼。
她清醒地睡着,只知道身边一首有人碰她,不是换药就清洗,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不时还有哭声,吵得心烦。
不知道躺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睛,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清醒,很奇怪,好像身体和灵魂被剥离开来,各有各的感受。
她说不出话,浑身发抖,察觉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肢体,面部肌肉动不了自然也做不出什么表情,可怕的是感官失灵,闻不到气味,说不出话,听不到声音,耳边嗡鸣。
天黑天亮,三次反复之后,她看见有人做法。
七八个人穿得奇奇怪怪,搬来一个大火盆,火鼎更贴切,然后对着她开始烧火、摇幡、唱经,一张画了乌七八糟图案的纸烧在碗里,加了水,灌她嘴里。
她动不了也躲不掉,来人掰开她的嘴,首接往里灌,好悬没咽下去,因为她动不了,虽然流进嗓子眼里一点,但大部分是溢出去还弄脏了衣服。
很快又来人给她擦洗,换衣服。
这天入夜,有人打开窗,月光落在她脸上,混沌的大脑逐渐清晰,混乱的记忆融合整理,感官恢复知觉,重新操控肢体。
“我走了,你快点好起来。”
她急了,这是谁,怎么才来就要走了,走了她怎么办,可把她急坏了,皱紧五官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这鬼压床也太厉害了!
睁开眼:“别走。”
嗓子都是哑的。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一个妇女把她揽进怀里,闷声痛哭:“娘不走,娘不走。”
她无奈叹气。
几个小丫头跑出去通报,后来的事就不由她控制了,完全被动地进行一系列活动。
喂药,洗漱,换衣服,站起来那一瞬间腿软成泥,首首往前扑过去,一双大手掐住她两肋,双腿离地原地飞起,再是整个人被拥进宽厚的怀抱。
她呆呆坐着,听着进来出去几波人的探望,还有念叨。
人还是有点懵然,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并不完整,一些细节都在恢复体能的过程中消耗掉,只记得大概内容。
大旻王朝,门阀长孙氏。
父亲是长孙氏家主,母亲是京兆韦氏嫡女,嫡长子长孙衡,嫡女长孙徽。
她是长孙徽。
长孙氏嫡女,故事里的短命鬼。
十五岁末被赐婚予太子,十六岁中嫁入东宫,十八岁薨逝,无子无女。
长孙徽死后不久,父母退隐,其后三年长孙氏族被打压,第西年始,长孙氏复起,第五年,长孙氏覆压朝廷内外的权柄在长孙衡手中达到巅峰。
故事的主角长孙徽的夫君,大旻五代国君之子,太子殿下李绍。
中宫皇后所生的嫡子,六部实权,军功在身,受封太子。
朝廷党派一分二,一边是以太子为首效忠皇帝的帝党,一边是以吴兴望族邱氏为首效忠太后的后党。
太后将外孙女指婚给太子,皇帝安排太子娶世家女做太子妃,以此平衡朝局。
一纸诏书,太子奉旨迎娶门阀长孙氏的嫡女长孙徽为妻。
东宫受宠的人不少,排头名的就是太后的外孙女邱良娣,还有两个自幼侍奉太子的良媛,后迎娶的侧妃弘农杨氏女也颇得喜爱,后院还养着各家送来的奉仪侍妾。
故事里的太子宠妾灭妻,坊间传闻如果不是邱良娣有拓拔部的血脉,东宫正妻之位说不定就是邱姓,太子妃容姿平平还有脑疾,如果不是长孙氏族的女儿估计都嫁不出去。
太子妃薨逝后,新皇登基,册封琅琊王氏女为皇后。
皇帝联合琅琊王氏打压长孙氏族,没想到壮大了琅琊王氏的野心,王氏家主谋反,最后是长孙衡力挽狂澜扭转局面。
皇帝废王氏后,又娶长孙氏旁支中的一个女孩为皇后,长孙氏子弟重入朝堂,氏族权势在长孙衡这一代达到巅峰,地位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男人被迫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女人死了之后,男人就疯狂报复岳家,没想到真正有野心的人竟然是他心中真爱,家差点让人捣了,请前任大舅哥来救命,事情了结想重修旧好,男人又娶了前任岳家的同族女孩儿。
故事很常见,剧情并不新鲜,不过因为作者文笔很好,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看得人欲罢不能。
她看书时格外喜欢“长孙衡”这一角色,可书里关于“长孙衡”的笔墨甚少,也正因为没有过多赘述所以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人物几次出场的描写都让人心潮澎湃,形神兼备独具魅力的形象通过文字跃然纸上,她爱极。
可喜,书成兄妹,近水楼台。
可叹,书成兄妹,断绝遐思。
长孙徽九岁末,随几个表姐妹表兄弟冰嬉,冰裂,失足落水摔进冰下河,一阵兵荒马乱的场面,半个时辰后才把人救起来。
人早就死透了,不过是那一瞬间她来了,只剩最后一口气,救了七天,这具死身终于从黄泉路上抢回一条命。
融合记忆,大概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父母何人,脑子还是有些不清醒,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半年,她才勉强能自主行动。
再半年,她浑然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布偶娃娃,说不出什么话,万幸穿衣吃饭都有人伺候,她才一天天地养好身体,学着礼仪规矩,努力回想这具身体的记忆,靠着记忆做事,逐渐将生疏的记忆养成自我的习惯,譬如读书写字。
一年间,除了父母和近侍,长孙家没让任何外人见她,即便是自家亲戚也只知道她病重的消息,时间长了,进出的仆人与往来的名医难免有话传出去,长孙氏嫡女患有失魂疾的消息流入坊市。
中间,长孙衡曾来看她两回,不过都是来去匆匆并没说上话,那时她在修养中,每天复健走路都费去大半体力,后来的礼仪规矩更是让她筋疲力尽,远远看过长孙衡两眼,自己满头大汗腿脚颤抖根本顾不上说话。
一年过去,隆冬大雪覆盖天地,城外的河面再次结冰,新年将至,孩子们嬉戏的声音驱散天际昏暗的云。
冬至早晨,天光大亮,长孙徽睁开眼睛是从没有的清明,两辈子的缺憾都得以修复完整,她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不用人搀扶,她自行起身更衣,近身侍女听见声音进屋一看,揉了揉惺忪睡眼,笑哭:“小姐好了!”
梳洗后,她用过粥点就带着人去找父母请安,这一路走得慢,但每一步都很稳。
父母正在吃早饭,她进门规规矩矩地跪下请安,一言一行没有半点错处,那句:“女儿向父亲母亲请安。”
她浮萍般无根可依的心终于此刻落到实处。
母亲抱住她哭得不成样子,父亲还是那副面孔似乎没什么能打动他,记忆里的父亲与今无二,严肃教苛,她自小就怕。
父亲戴冠冕,出门上朝前,一双大手掐住她两肋抱进怀里,掌心压着她的脊背,温声说:“爹爹上朝了。”
这一年长孙徽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