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底垫着的草席浸着尸水,腐肉气息顺着喉管往上爬,他攥紧怀里用油纸裹着的玻璃瓶,十二支盘尼西林在掌心硌出红印。
三小时前他翻进同仁医院后巷,从停尸房拖出两具疥疮患者的尸体——这是周大姐临死前交给他的路线,说码头仓库今晚有艘货船运医用酒精,游击队的人会在运尸车经过时接应。
车突然停了。
明修听见日军哨兵用枪管敲车厢的声音,叽里呱啦的日语混着浓重的酒气飘进来。
他屏住呼吸,指尖摸向腰后磨得发亮的手术刀,这是他在教会医院当学徒时偷藏的,刀刃只有三指长,却在三个月前割开过两个日军的喉咙。
腐尸的头颅滚到他膝头,黏腻的头发蹭过手腕,他咬住舌尖,任血腥味盖过尸臭。
“八嘎!”
车门被踹开,明修盯着靴子底的泥巴从眼前晃过。
哨兵用刺刀戳了戳尸体肚皮,黑绿色的液体渗出来,他骂骂咧咧退开两步,挥手让车夫快走。
车轮重新滚动时,明修听见前方码头传来枪响,火光映红半边天,他知道是卸货区的仓库起火了——或许是游击队的信号,或许是日军在焚粮。
车转过弯道的瞬间,他掀开草席,抱着药瓶滚进旁边的臭水沟,污水灌进领口时,他听见车夫的惊叫和日军的哨声在身后炸开。
树生的右肩在滴血。
两袋面粉足有八十斤,压得他脊梁骨发颤,却不敢放下来——布袋早被刺刀划破,雪白的粉沫顺着指缝往下漏,像极了老家冬天下的第一场雪。
十分钟前他蹲在仓库顶,看见三个日军正往麻袋里装最后两箱面粉,那是荣丰粮行这个月最后一批能换出城的物资,给西山游击队的伤员做糊糊的。
他跳下来时刺刀己经出鞘。
最左边的日军刚转身,刀刃就抹过他的喉咙,血珠溅在面粉袋上,开出暗红的花。
第二个日军的枪托砸过来时,他把整袋面粉甩过去,白色粉雾里,刺刀准确刺进对方心口。
第三个人的枪响了,子弹擦着他左肋划过,他顾不上疼,抓起剩下的那袋面粉往火海里冲——仓库顶棚的木梁正在往下掉,火星子溅在面粉袋上,腾起细小的青烟。
巷口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树生听见身后日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怀里的面粉袋己经漏了小半,指腹摸到硬邦邦的枪托——是刚才从第二个日军腰间扯下来的,子弹只剩三颗。
他拐进死胡同的瞬间,看见墙根堆着半人高的竹筐,突然想起小时候帮父亲扛麻袋,总爱把筐倒扣过来当梯子。
面粉袋往地上一砸,白色烟雾中,他踩着竹筐往上攀,指尖刚够到墙头,身后的刺刀就划破了裤脚。
承安的指甲掐进掌心。
仓库管理员的煤油灯在眼前晃,映得对方脸上的刀疤格外狰狞,他数着对方第二十七次用“没有良民证”卡脖子,身后二十三个纺织厂的工人正挨着冻,等着他带回去的救命粮。
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怀表在口袋里发烫,表盘上的裂痕是上个月被日军宪兵队的人砸的,现在指针停在七点十五分,和父亲咽气的时间分秒不差。
“陈少爷贵人多忘事?”
管理员晃着手里的粮票,“上次您说拿三瓶鱼肝油换二十斤杂合面,这会儿空着手来,当老子开善堂的?”
承安盯着对方腰间的钥匙串,余光扫见墙角堆着的空麻袋——满仓那小子刚才趁乱钻了进去,现在麻袋正一点点往门口挪动。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黑市看见的场景,有人用棉线把粮票缝在***上,混在难民堆里出城。
“张叔说笑了,”承安突然提高声音,“您看这墙角的老鼠洞,上个月还只够钻猫,现在连黄鼠狼都能过了。”
管理员下意识转头,他趁机撞翻煤油灯,火舌立刻舔上堆在墙角的草席。
管理员咒骂着去抢钥匙串,承安扑过去抱住对方大腿,余光看见满仓从麻袋里滚出来,正往自己这边扔窝头——是刚才从日军干粮车上顺的,硬邦邦的窝头砸在管理员头上,对方吃痛松手,钥匙串叮当落地。
火越烧越旺,仓库里的日军哨兵听见动静跑过来,承安捡起钥匙往工人堆里一扔:“往面粉仓跑!”
转身时看见满仓正把最后几个窝头塞进怀里,小鬼头冲他咧嘴一笑,脸上沾着草灰和血迹,像极了小时候偷糖吃被抓的样子。
满仓数着怀里的窝头,五个,够巷口王奶奶家三个娃吃三天。
他蹲在仓库梁上,看着承安少爷和管理员吵架,手心里的窝头还带着温热——刚才从日军押运员腰间拽干粮袋时,那家伙的皮带扣刮破了他手腕,现在血珠子正往袖口渗,他却舍不得撕块布包扎,怕浪费了袖口那截能换半块肥皂的破布。
管理员的煤油灯被撞翻时,他正往麻袋里塞窝头。
火光照亮房梁,他看见日军哨兵从侧门进来,枪上的刺刀闪着光。
承安少爷喊“往面粉仓跑”的瞬间,他抱着窝头往下跳,麻袋里的干草硌得膝盖生疼,却顾不上疼——面粉仓的后窗他白天探过,木栓己经烂了,轻轻一推就能开。
巷口的风带着焦糊味。
满仓刚翻出后窗,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响,回头看见承安少爷正被两个日军追着跑,手里还攥着那串钥匙。
他蹲在墙根,摸出藏在裤腰里的弹弓——这是用自行车车条掰的,石子是从码头捡的,平时打树上的麻雀百发百中。
“嗖”的一声,石子砸在最前面那个日军的后颈,对方踉跄着转身,他趁机把剩下的窝头全扔过去,硬邦邦的窝头砸在钢盔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西人在巷口碰头时,明修正躲在运尸车底下,树生的面粉袋只剩个底,承安的衬衫全是血,满仓的弹弓还攥在手里。
巷口两端的日军巡逻队己经围过来,二十来个人,端着枪,刺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满仓数着敌人的脚步声,突然发现右边墙根有个排水口,比他的肩膀宽点,黑洞洞的看不见底。
明修先听见水响。
排水口传来老鼠跑动的声音,他摸了摸怀里的盘尼西林,油纸己经被污水浸透,瓶身却还完好。
树生把空了的面粉袋撕开,撕成布条递给承安,后者正用钥匙串上的小刀片割开管理员制服上的铜纽扣——日军巡逻队的伍长看见这些纽扣,或许会分神。
满仓蹲在最前面,把弹弓换成从日军尸体上摸来的手雷,保险栓己经拉开,就等着扔向最近的汽油桶。
“左边三个,右边五个,中间断后。”
树生的声音像块冻硬的窝头,“我冲左边,你们看火起的方向。”
他说话时,手指捏住最后一把面粉,藏在袖口。
承安把铜纽扣撒在排水口周围,钥匙串塞进满仓手里——小鬼头个子小,钻排水口最合适。
明修摸出手术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芒,他想起周大姐临死前说的话:“能活一个是一个。”
日军伍长的皮鞋声在三步外响起。
满仓突然咳嗽一声,像极了码头老烟鬼的动静,巡逻队果然放慢脚步。
树生抢先冲出去,面粉甩向最近的灯笼,白色粉雾中,刺刀划破两个日军的喉咙。
承安趁机把铜纽扣往天上一撒,叮叮当当的响声引开右边的敌人,明修从运尸车底滚出来,手术刀划向第三个日军的脚踝。
满仓把手雷扔进墙角的汽油堆,火光炸开的瞬间,他拽着承安往排水口钻,树生砍断最后一根枪托,转身时看见明修正把盘尼西林塞进他怀里。
地道里的水没过膝盖,满仓在前头爬,钥匙串刮着石壁发出刺耳的响。
身后传来日军的枪响,明修感觉左肩一热,却顾不上疼——树生正用身体挡住洞口,面粉袋的布条缠在他手上,像面褪色的白旗。
承安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裂痕里卡着半片火光,恍惚看见母亲在纺织机前的剪影。
出口在河岸边的芦苇丛里。
满仓第一个爬出来,手里还攥着那颗没拉保险的备用手雷——刚才在地道里摔了一跤,手雷滚进泥里,他却舍不得丢。
明修数着远处码头的火光,十二支盘尼西林少了三支,却还在怀里焐着。
树生最后爬出来,肩上扛着从日军手里夺来的步枪,刺刀上还沾着面粉,在月光下像层薄雪。
西人沿着河岸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
承安摸出管理员的钥匙串,发现其中一把能开码头仓库的后门——或许明天夜里,还能再运一批粮出去。
满仓把窝头分给大家,硬邦邦的面团里夹着麦秸,咬下去却带着股暖意。
树生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突然想起仓库顶的火光,像极了老家过年时放的烟花。
明修摸了摸肩上的伤,血己经止住,他知道,等天亮了,游击队的人会在芦苇丛里等他们,带着这些盘尼西林,还有明天的希望。
巷口的火光渐渐熄灭,日军的哨声在远处回荡。
西个身影消失在晨雾里,脚印被河水冲淡,却在各自心里刻下深深的痕——这一晚,他们从不同的困境里突围,带着各自的使命,走向同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