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那年三十有三,左手生三指,脸上长三痣,膝下有三子。
老大三岁饿死,老二三岁病死,老三差点也要死,被他以一条胳膊的代价从狼嘴里抢了过来。
于是,张三多了两个跟“三”不沾边的特征:独臂,独子。
他万分珍视这个儿子,无奈没啥文化,挠破头给儿子取名,最终定下个单字“一”,想着“一”总在“三”前头,至少儿子以后要比老子过得好。
别的孩子一岁就会喊爹妈,他的孩子七岁还不会说话。
任他想尽办法,也未能让儿子吐出一个字来。
一九四零年初春,这个可怜人终于被苦难压垮,某天深夜呕了半夜血后,等不及天亮便撒手人寰。
七岁的张一爬到父亲身边,眼里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悲悯。
“爹——”
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透过窗上的破洞,他看见一个骑马的白衣怪人走进家门,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喊张三的名字。
月色清亮,他却看不清怪人的脸,只注意到那截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荡,心情竟也跟着生动起来。
然而这份生动未持续太久,远处蓦然传来鸡鸣声,眨眼的功夫,怪人便消失于夜色中。
张一去握他爹的手,这才发现张三的身体已经冷硬冰凉。
“一定是他带走了我爹!”七岁的张一噙着泪恨恨地想。
多年后张一还记得这诡异的场景,自己跟常人不同——这是他那时就种下的觉悟,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显得跟社会脱节。
他靠乡亲们微薄的接济勉强活到十五,几乎跟村里家家户户都混得烂熟。
有人看他无依无靠又勤劳能干,便想收他当个干儿子,可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他固执地想,自己可以当全村人的儿子,但从来只能有张三一个爹。
一九四八年夏,一伙流窜的土匪打破了小山村的平静。
为首的是个面目猥琐的白斩鸡,人前被称作毒爷,看着细胳膊细腿的,也不知那群糙壮的汉子为啥心甘情愿给他卖命。
天边黑云翻滚,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村里人全都被绑到打谷场上,那里还晾着未收完的谷子。
土匪们挨家挨户搜过,把能吃的、能用的、能看的全拎了出来。
毒爷坐在铺着虎皮的高石凳上把玩着匕首,阴恻恻地扫视着人群,许久后,紧抿的嘴巴咧开一条缝儿。
“最后紧右边那女的,带过来我瞧瞧。”
是万家的女儿万莲……
张一不敢抬头,一颗紧绷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这些年照顾张一最多的就是万家老两口,听说他们是当年从外地逃难过来的,前半生日子过得极苦。
尤其是万老太,年轻时曾落过一场大病,多年卧床服药,所以一直没敢要孩子。
直到年近不惑身体养得差不多了才得个女儿,就这都差点要了她一条命,这娃娃可是比命根子还金贵。
万莲比张一大三岁,当真是人如其名,亭亭玉立,清新出尘。
虽是娉娉袅袅姑娘家,性子却潇洒不羁,颇有几分豪情。
张一羡慕她举止清雅,谈吐非凡。
说来这都要归功于万家老两口,当年在逃难的过程中愣是没舍得扔掉那几箱子书,如今全让万莲装了去。
平日里她待张一也是极好的,有好吃好玩必定一起分享,张一几乎拿她当亲姐。
二人时常聊得投机,天南海北或家长里短,日月星辰到草木虫蚁……浩瀚无边,心旷神怡。
此时的天空已被黑云笼罩大半,一阵劲风吹起万莲披散的发丝,空气中有股若隐若现的柏叶香——
土匪进村的时候,她刚从河边洗完头发,还没来得及扎成辫。
张一这辈子走过最长的心路,就是万莲被带到毒爷面前的这段路,可她走得泰然、轻盈,神情丝毫不乱,仿佛面前不是穷凶极恶的土匪,而是每天见面的乡邻。
毒爷一脸淫相,言语轻佻,他拉开万莲的衣襟领口,刀尖划过那精致的锁骨,留下一道刺眼的红痕。
“没想到瘦巴巴的丫头,该肥的地方倒挺肥,待会正好给爷和弟兄们开开荤。”
万老太一听这话差点昏过去,饶是如此,她也不忘死死拽住万老爹的胳膊,防止气性大的老伴儿冲上去找死。
此时黑云压得更低了,风紧巴巴地吹着,一声炸雷从人们头顶滚过。
眼看毒爷的手就要探入那片雪白之丘,一直沉默着的万莲忽然挡开那只作乱的手,后退半步。
迎着对面玩味的目光,她从容地整理自己的衣装,声音淡淡的:
“你应该知道,禽兽的寿命一般比人短。”
闻言,万老两口和张一脑子里都是轰隆巨响。
其中言外之意太过明显,毒爷瞬间明白过来,他脸色骤变,冷笑着往腰间摸去。
万老太一看土匪要拔枪,也顾不得万老爹冲没冲上去,自己倒先冲上去了。
“砰——”
子弹擦过万莲的脸颊,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万老太直直往地上栽去,脑壳里红的白的一起往外淌。
“哟,你老娘啊?啧,最近没开枪,手有点生了。”
说完又往万老太身上补一枪:“你说咋就瞄不准呢。”
毒爷到底毒在什么地方,张一总算知道了,他控制不住地抖如筛糠,生怕那把枪不小心“走火”穿透万莲的胸膛。
“这样丫头,再给你次机会,就在这儿,爷数五个数,你脱一件衣服爷就放十个人,五个数过了没脱爷就杀十个人,怎么样?”
商量的语气,却不是商量的意思。
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了前排村民的头,此时已经数到了三,万莲却仿佛沉思般,神情动作都毫无波澜。
随着“五”的尾音落下,又是一声炸雷,大雨倾泻而下,新鲜的血水顺着沟壑流向四面八方。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崩溃的人们终于把不敢对准土匪的矛头转向了万莲。
有哀求的,有怒骂的,有劝告的,有诅咒的,所有语言无不变成一个字:脱。
张一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抖,在本该担忧害怕的时刻,他却不合时宜地陷入了茫然,他想起万莲曾说过的话:
“血肉骷髅,生则作伴生灵,和光同尘;死则化泥化土,厚德载物。”
当时的他不理解生死,只隐约感到自己和万莲之间拉开了云泥的距离,可能这辈子都跨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