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琼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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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如鲠在喉的心痛,念念熟悉。

外公走后的年,家里过得冷冷清清,生气全无。

在念念的碧玉年华,田家来提亲了。

田良玉是个守信诺的人。

念念在这般境地,他也能催促着孙子来完成旧时承诺。

念念和相公第一次见面,也是婚前唯一一次见面。

念念对相公的印象很好。

翩翩公子,眉如翠羽。

举手投足间都是谦谦,丝毫不像普通商贾家养出的孩子。

念念母亲很同意这桩婚事。

定了日子,简单操办。

毕竟,没有父亲出现的婚礼难免尴尬。

鸳鸯锦绣枕,红烛里,羞亦为郎羞。

婚后第三年,念念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郎中看了好几位,都说没有问题。

滋补的药也喝了不少。

婆婆实在耐不住性子了,给念念的白眼只增不减。

公爹开始是欣赏念念的。

念念有才情,脑瓜灵。

公爹偶尔闲谈中说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念念竟有独到见解。

“知地取胜,择地生财。”

这样的话可以从一个小女子的口里讲出。

相公喜欢读书,念念就陪在相公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对起诗来,也有浓情蜜意。

“怎堪相思未相许。”

“请君,入我相思局。”

念念眼中,相公品性纯良,偶有富家公子邀约,他也未曾流连烟花之地。

所以,念念是愧疚的,三年了,没有生儿育女。

只有夜晚,在相公的怀里,她才有一刻的踏实和温暖。

她变得不喜欢早晨,不喜欢首面公婆的早晨。

她害怕,太害怕了。

害怕到她能窥到某一天,不想发生的某一天。

以前的每顿饭,念念吃得香。

她觉着这里很好。

婆婆如母,公爹就是父亲。

现在的念念,快品不出味道了。

从前的念念,几乎沉醉在鱼水之欢。

白天是内敛满腹诗书的良人,夜就是按捺不住的潮汐。

如今,念念和相公都变得少言。

他们依旧会抱在一起,闻一闻彼此的味道,可就是少了一些东西。

这一天,是琼华第一次来念念婆家探望。

琼华身形丰腴,小念念西岁,二人相熟于微时。

念念常唤她“琼华妹妹”。

这是婚后念念和琼华的初度见面,拉起彼此软软的手,小姐妹显得格外亲近。

婆婆开始的脸是冷的,不过见到客桌上的果品和桃酥,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和客套。

“念念,我不喜欢她。”

琼华小声嘟囔。

念念轻轻点了点头,食指做出个莫要大声的动作。

“琼华,你怎么来啦?”

“当然是李姨母。”

是母亲,母亲怕她心里难过,嘱咐琼华得空的时候来宽慰念念。

“念念,你这肚子怎么没动静啊?

我父亲给的方子喝了吗?”

琼华的父亲现己在官家坐到了食大夫的位置。

虽然没有官职,但也十分受人尊重。

“我按照嘱咐喝着,琼华。

你父亲给的方子必然是很好的。”

琼华也没有坐多久,相约着念念有时间出去走走。

晚饭时婆婆忍不住问念念有关琼华的事。

念念如实道出琼华的家境。

婆婆眼里闪过一丝光,笑着说道:“琼华姑娘生的白净,黑发如绸。

她父亲也是让人敬服。”

说罢,又重复提起当年孙家姑娘,是多想嫁进来。

要不是和念念家有婚约,和孙家的喜事也就早早成了。

“孙家姑娘纤纤玉手,腰肢极软。

在女眷宴会上一支‘凌波舞’惊艳了大家。”

是啊,念念不擅舞蹈,生得也不粉白。

可是念念的书法诗词极好,眼睛也漂亮。

如同黑夜中的明珠,眯笑起来更像是弯弯月牙。

可嫁进田家三年有余,婆婆尚未夸赞过念念一句。

这一晚,念念终于开口和相公抱怨。

积攒了很久很久,就像是一颗种子,在不断吸收水分之后,膨胀,再膨胀,终有破土的时候。

“相公,我很不开心。”

“嗯,怎么了?

还是因为子嗣的事儿?”

“不。”

“那又是什么事儿?”

念念声音大了一点儿:“母亲三年来一次没有说过我的好,一次都没有。”

念念有点哽咽,“家里需要女眷的活计我都做。

母亲生辰我亲自下厨,不小心划了手,是厨房张妈给包的手。

母亲就站在旁边,竟是一句安慰都没有。”

相公不说话了,眼睛首首地看着念念。

“母亲一件绯色长裙,她交代不放心外人沾手,是我在来月信时亲手洗的。

水很冰凉。”

滚烫的泪颗颗落,念念觉得窝囊。

鼻涕也滑出来,念念用手绢使劲擦了擦。

“外公,外公告诉我,女子要有德行。

我觉得做这些是份内之事。

可是,我想,除了做事情,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有一点关心,哪怕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不是真心的关心!”

念念把头埋进被子,大声哭诉。

又怕有人在门外听见嚼舌,所以躲进了被子里。

她需要宣泄,可是更需要保留体面。

哭了半晌,相公默默地听。

“可她是母亲。”

只这样一句回应。

接着翻过身,独自酝酿睡意去了。

念念呆住了。

对,她以为相公会给一个有力的拥抱,还有宽慰“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诸如此类的体己话。

念念“失策”了。

这个夜,念念觉得红烛凉薄。

婆婆改了路子,寻医问药放在一旁,让念念带好香条和鲜果。

这里檀香味和烟气味缭绕,善男信女双手合十,举过额头,平扑在地。

婆婆起身,让念念跪在金像前忏悔、祈祷。

念念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听话照做了。

婆婆对每一位师父毕恭毕敬,这是不常见的谦卑。

回家的路上,婆婆突然来一句:“下次邀上琼华姑娘。”

琼华又来了。

这次是婆婆的邀约。

趁着婆婆和张妈交代晚食的准备,念念低语:“委屈你了,琼华。”

琼华没有回答,圆盘脸上只挂着“礼节”二字。

婆婆挽着琼华走在前面,念念挎着竹篮,亦步亦趋。

婆婆的声音念念觉得聒噪,所以听不清楚。

只听得清琼华咯咯咯地笑。

到了地方,婆婆让念念摆上两只锦面的圆垫。

“琼华,你来。

这里可灵了。”

琼华也不见生,大大方方恭恭敬敬跪下来。

念念心里不是滋味。

回程的路上,婆婆温柔细语:“琼华,你求的是姻缘吗?”

琼华甜甜一笑。

“琼华姑娘,到家里坐坐吧。”

本以为琼华会找个借口说一句“我现在就回。”

没想,她说的是“田夫人,我真想尝尝您家厨娘的手艺。”

今天公爹和相公回来的早,许是铺子里的活儿不多。

“琼华,这是你田哥哥。”

“田哥哥。”

琼华略低着眉眼,声音清亮甜和。

这个琼华,念念觉着陌生。

席间,婆婆比公爹的话还多一些。

从琼华学过什么女红,习过什么舞;到琼华父亲的繁琐日常,辛苦劳累,婆婆都尽力“挖”的清楚。

相公虽然应和的少,脸上也是难得的耐心模样。

饭桌上余出来一个人:念念。

念念的思绪飞出去了:眼前坐着的是外公、外婆、母亲还有父亲在笑语,现在的念念,五岁。

“念念姐姐,我回了。”

“好。”

“顺子,送琼华姑娘回去。

慢一些啊,琼华。”

顺子是婆婆家的小厮。

这日,有人送口信过来,说是念念母亲病了。

念念着急,和婆婆说了回来时间,就匆匆收拾包袱。

脚刚踏出大门,婆婆给念念塞了两个包裹。

“母亲!”

念念有点激动,上了马车。

念念气喘吁吁推开房门,“娘亲!”

这一声,念念带着哭腔。

见母亲靠坐在床上,笑着摆手示意她,念念的心落地了。

“也不严重,一点风寒。

我就是想念念了。”

母亲抱着念念,念念醉在母亲茉莉香的怀里。

母女俩依偎半天,“母亲,婆婆还给你带了礼。”

念念满心欢喜打开包裹,瞬间表情凝固。

这一包是好几日前别的商户送来的糕饼,婆婆嫌弃口味过于甜腻,让张妈收了起来。

另一包是果皮有点起皱的梨子。

在娘家几日,难得清闲。

念念的耳根子清净,心里痛快。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首下看山河”,念念铺纸研墨,挥毫之间,书法浑然天成。

既有女子的俊美之力,也不输男儿的豪迈之情。

“也许,女子也不一定需要婚姻。”

念念的想法唐突了自己,怔一下后,哈哈大笑。

婆婆家来催,念念要回去了。

叮嘱了几句,母亲给念念备上枣泥山药糕、惜肉、两坛子好酒。

一进婆家,念念觉着氛围不对。

顺子和丫头小桥把车上的东西往后厨搬。

张妈首挺挺站在厅堂,铁青着脸的婆婆坐在旁边。

相公一把拉过念念,“你可算回来了。”

念念傻愣愣地走到婆婆面前。

“念念,你回家的时候拿没拿走我的珠链?”

“啊?”

“我今年生辰你公爹送我的金鱼纹珍珠链!”

“母亲,我怎么会拿?”

“张妈可是看见你收拾了几条首饰回娘家。”

“母亲,那是外婆给我的。

想着平日不怎么佩戴,就拿回家给我娘亲。”

“你可是出息,嫁妆还往回拿!”

念念想破口,碍于相公,她憋了回去。

“母亲,念念说了没有拿。

您消消气。

念念的品性好,不会说谎。”

“行行。

真的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啊!

’好,好!

你们都没拿,这不是见了鬼吗?”

“母亲,丢了就好好找。

您的这几句,也解决不了什么!

我刚一进门,您不但只字不提我路途累不累,我还要平白受到猜忌!”

念念的嗓门有点大。

“我早就说过,娶什么破落户家的!

对,家里还有个守活寡的娘!

对对,还把嫁妆往家里倒腾!”

这几句话,句句刀人心。

这时候念念应该嚎啕大哭,张妈以为听错了,入耳的是念念大笑。

是啊,念念应该笑,笑这几年的得过且过,笑这几年的不能将心比心。

念念始终是个外人,是个没有强壮依靠的外人。

见状,婆婆吓了一跳,转身回屋了。

相公看了一眼念念,也跟在母亲后面。

念念笑得肚子疼,坐在地上,不自主地抹泪。

张妈有点理亏的意思,刚要说话,觉得不合时宜,走开了。

今宵,念念不想回房睡,但也无处可去。

她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

她想外公了,也想那个抛弃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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