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后的年,家里过得冷冷清清,生气全无。
在念念的碧玉年华,田家来提亲了。
田良玉是个守信诺的人。
念念在这般境地,他也能催促着孙子来完成旧时承诺。
念念和相公第一次见面,也是婚前唯一一次见面。
念念对相公的印象很好。
翩翩公子,眉如翠羽。
举手投足间都是谦谦,丝毫不像普通商贾家养出的孩子。
念念母亲很同意这桩婚事。
定了日子,简单操办。
毕竟,没有父亲出现的婚礼难免尴尬。
鸳鸯锦绣枕,红烛里,羞亦为郎羞。
婚后第三年,念念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郎中看了好几位,都说没有问题。
滋补的药也喝了不少。
婆婆实在耐不住性子了,给念念的白眼只增不减。
公爹开始是欣赏念念的。
念念有才情,脑瓜灵。
公爹偶尔闲谈中说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念念竟有独到见解。
“知地取胜,择地生财。”
这样的话可以从一个小女子的口里讲出。
相公喜欢读书,念念就陪在相公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对起诗来,也有浓情蜜意。
“怎堪相思未相许。”
“请君,入我相思局。”
念念眼中,相公品性纯良,偶有富家公子邀约,他也未曾流连烟花之地。
所以,念念是愧疚的,三年了,没有生儿育女。
只有夜晚,在相公的怀里,她才有一刻的踏实和温暖。
她变得不喜欢早晨,不喜欢首面公婆的早晨。
她害怕,太害怕了。
害怕到她能窥到某一天,不想发生的某一天。
以前的每顿饭,念念吃得香。
她觉着这里很好。
婆婆如母,公爹就是父亲。
现在的念念,快品不出味道了。
从前的念念,几乎沉醉在鱼水之欢。
白天是内敛满腹诗书的良人,夜就是按捺不住的潮汐。
如今,念念和相公都变得少言。
他们依旧会抱在一起,闻一闻彼此的味道,可就是少了一些东西。
这一天,是琼华第一次来念念婆家探望。
琼华身形丰腴,小念念西岁,二人相熟于微时。
念念常唤她“琼华妹妹”。
这是婚后念念和琼华的初度见面,拉起彼此软软的手,小姐妹显得格外亲近。
婆婆开始的脸是冷的,不过见到客桌上的果品和桃酥,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和客套。
“念念,我不喜欢她。”
琼华小声嘟囔。
念念轻轻点了点头,食指做出个莫要大声的动作。
“琼华,你怎么来啦?”
“当然是李姨母。”
是母亲,母亲怕她心里难过,嘱咐琼华得空的时候来宽慰念念。
“念念,你这肚子怎么没动静啊?
我父亲给的方子喝了吗?”
琼华的父亲现己在官家坐到了食大夫的位置。
虽然没有官职,但也十分受人尊重。
“我按照嘱咐喝着,琼华。
你父亲给的方子必然是很好的。”
琼华也没有坐多久,相约着念念有时间出去走走。
晚饭时婆婆忍不住问念念有关琼华的事。
念念如实道出琼华的家境。
婆婆眼里闪过一丝光,笑着说道:“琼华姑娘生的白净,黑发如绸。
她父亲也是让人敬服。”
说罢,又重复提起当年孙家姑娘,是多想嫁进来。
要不是和念念家有婚约,和孙家的喜事也就早早成了。
“孙家姑娘纤纤玉手,腰肢极软。
在女眷宴会上一支‘凌波舞’惊艳了大家。”
是啊,念念不擅舞蹈,生得也不粉白。
可是念念的书法诗词极好,眼睛也漂亮。
如同黑夜中的明珠,眯笑起来更像是弯弯月牙。
可嫁进田家三年有余,婆婆尚未夸赞过念念一句。
这一晚,念念终于开口和相公抱怨。
积攒了很久很久,就像是一颗种子,在不断吸收水分之后,膨胀,再膨胀,终有破土的时候。
“相公,我很不开心。”
“嗯,怎么了?
还是因为子嗣的事儿?”
“不。”
“那又是什么事儿?”
念念声音大了一点儿:“母亲三年来一次没有说过我的好,一次都没有。”
念念有点哽咽,“家里需要女眷的活计我都做。
母亲生辰我亲自下厨,不小心划了手,是厨房张妈给包的手。
母亲就站在旁边,竟是一句安慰都没有。”
相公不说话了,眼睛首首地看着念念。
“母亲一件绯色长裙,她交代不放心外人沾手,是我在来月信时亲手洗的。
水很冰凉。”
滚烫的泪颗颗落,念念觉得窝囊。
鼻涕也滑出来,念念用手绢使劲擦了擦。
“外公,外公告诉我,女子要有德行。
我觉得做这些是份内之事。
可是,我想,除了做事情,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有一点关心,哪怕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不是真心的关心!”
念念把头埋进被子,大声哭诉。
又怕有人在门外听见嚼舌,所以躲进了被子里。
她需要宣泄,可是更需要保留体面。
哭了半晌,相公默默地听。
“可她是母亲。”
只这样一句回应。
接着翻过身,独自酝酿睡意去了。
念念呆住了。
对,她以为相公会给一个有力的拥抱,还有宽慰“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诸如此类的体己话。
念念“失策”了。
这个夜,念念觉得红烛凉薄。
婆婆改了路子,寻医问药放在一旁,让念念带好香条和鲜果。
这里檀香味和烟气味缭绕,善男信女双手合十,举过额头,平扑在地。
婆婆起身,让念念跪在金像前忏悔、祈祷。
念念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听话照做了。
婆婆对每一位师父毕恭毕敬,这是不常见的谦卑。
回家的路上,婆婆突然来一句:“下次邀上琼华姑娘。”
琼华又来了。
这次是婆婆的邀约。
趁着婆婆和张妈交代晚食的准备,念念低语:“委屈你了,琼华。”
琼华没有回答,圆盘脸上只挂着“礼节”二字。
婆婆挽着琼华走在前面,念念挎着竹篮,亦步亦趋。
婆婆的声音念念觉得聒噪,所以听不清楚。
只听得清琼华咯咯咯地笑。
到了地方,婆婆让念念摆上两只锦面的圆垫。
“琼华,你来。
这里可灵了。”
琼华也不见生,大大方方恭恭敬敬跪下来。
念念心里不是滋味。
回程的路上,婆婆温柔细语:“琼华,你求的是姻缘吗?”
琼华甜甜一笑。
“琼华姑娘,到家里坐坐吧。”
本以为琼华会找个借口说一句“我现在就回。”
没想,她说的是“田夫人,我真想尝尝您家厨娘的手艺。”
今天公爹和相公回来的早,许是铺子里的活儿不多。
“琼华,这是你田哥哥。”
“田哥哥。”
琼华略低着眉眼,声音清亮甜和。
这个琼华,念念觉着陌生。
席间,婆婆比公爹的话还多一些。
从琼华学过什么女红,习过什么舞;到琼华父亲的繁琐日常,辛苦劳累,婆婆都尽力“挖”的清楚。
相公虽然应和的少,脸上也是难得的耐心模样。
饭桌上余出来一个人:念念。
念念的思绪飞出去了:眼前坐着的是外公、外婆、母亲还有父亲在笑语,现在的念念,五岁。
“念念姐姐,我回了。”
“好。”
“顺子,送琼华姑娘回去。
慢一些啊,琼华。”
顺子是婆婆家的小厮。
这日,有人送口信过来,说是念念母亲病了。
念念着急,和婆婆说了回来时间,就匆匆收拾包袱。
脚刚踏出大门,婆婆给念念塞了两个包裹。
“母亲!”
念念有点激动,上了马车。
念念气喘吁吁推开房门,“娘亲!”
这一声,念念带着哭腔。
见母亲靠坐在床上,笑着摆手示意她,念念的心落地了。
“也不严重,一点风寒。
我就是想念念了。”
母亲抱着念念,念念醉在母亲茉莉香的怀里。
母女俩依偎半天,“母亲,婆婆还给你带了礼。”
念念满心欢喜打开包裹,瞬间表情凝固。
这一包是好几日前别的商户送来的糕饼,婆婆嫌弃口味过于甜腻,让张妈收了起来。
另一包是果皮有点起皱的梨子。
在娘家几日,难得清闲。
念念的耳根子清净,心里痛快。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首下看山河”,念念铺纸研墨,挥毫之间,书法浑然天成。
既有女子的俊美之力,也不输男儿的豪迈之情。
“也许,女子也不一定需要婚姻。”
念念的想法唐突了自己,怔一下后,哈哈大笑。
婆婆家来催,念念要回去了。
叮嘱了几句,母亲给念念备上枣泥山药糕、惜肉、两坛子好酒。
一进婆家,念念觉着氛围不对。
顺子和丫头小桥把车上的东西往后厨搬。
张妈首挺挺站在厅堂,铁青着脸的婆婆坐在旁边。
相公一把拉过念念,“你可算回来了。”
念念傻愣愣地走到婆婆面前。
“念念,你回家的时候拿没拿走我的珠链?”
“啊?”
“我今年生辰你公爹送我的金鱼纹珍珠链!”
“母亲,我怎么会拿?”
“张妈可是看见你收拾了几条首饰回娘家。”
“母亲,那是外婆给我的。
想着平日不怎么佩戴,就拿回家给我娘亲。”
“你可是出息,嫁妆还往回拿!”
念念想破口,碍于相公,她憋了回去。
“母亲,念念说了没有拿。
您消消气。
念念的品性好,不会说谎。”
“行行。
真的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啊!
’好,好!
你们都没拿,这不是见了鬼吗?”
“母亲,丢了就好好找。
您的这几句,也解决不了什么!
我刚一进门,您不但只字不提我路途累不累,我还要平白受到猜忌!”
念念的嗓门有点大。
“我早就说过,娶什么破落户家的!
对,家里还有个守活寡的娘!
对对,还把嫁妆往家里倒腾!”
这几句话,句句刀人心。
这时候念念应该嚎啕大哭,张妈以为听错了,入耳的是念念大笑。
是啊,念念应该笑,笑这几年的得过且过,笑这几年的不能将心比心。
念念始终是个外人,是个没有强壮依靠的外人。
见状,婆婆吓了一跳,转身回屋了。
相公看了一眼念念,也跟在母亲后面。
念念笑得肚子疼,坐在地上,不自主地抹泪。
张妈有点理亏的意思,刚要说话,觉得不合时宜,走开了。
今宵,念念不想回房睡,但也无处可去。
她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
她想外公了,也想那个抛弃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