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婆婆还面色如土,今天见到姜表弟,却如沐春风,启齿掀眉。
姜表弟的父亲是兵马司副指,母亲和婆婆同宗。
有这样一户亲戚,婆婆自然是喜上眉梢。
姜表弟打算在婆婆家小住几日,一是为了叙旧,二自然是想同田表哥逛一逛这里有名的花锦楼。
姜表弟和母亲久住常州。
听说那里的风光旖旎,石桥典雅,时不时能看到穿梭来往的小船。
“这是你念念表嫂。”
相公介绍给表弟。
虽然没有凝脂如玉,念念眉眼的英气却也让姜表弟印象深刻。
“念念,这位就是姜表弟。”
姜表弟如同一杯茶,举手投足间露出优雅和从容。
虽是表弟,却也同相公年纪相仿。
念念差点扑哧笑出来。
姜表弟嘴角一枚黑痣,实在让念念忍俊不禁。
“我们晚些时候回来,你不必等我吃饭了。”
花锦楼,是这里最有名气的消遣场所。
善舞的李小宛、善琴的湘兰、还有善书法的秋娘都是当红姑娘。
还有那个“芙蓉”,也是从这被赎身的。
男人们喜欢在这里买醉,再同善解人意的漂亮姑娘闲聊吹嘘,也是散忧解烦的好地方。
不过像父亲这样,和这里的姑娘能浪迹天涯的不多。
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姜表弟硬拽着相公连去两日花锦楼,相公便不再去了。
说是铺子忙的很,让表弟自己寻乐子。
表弟在这里也没有其他好友,觉得无聊,就在家里到处闲看。
一会儿去厨房找张妈说肚子饿了要喝莲子荷叶粥;一会儿逗逗小桥,看小桥有些恼了,又去找顺子扯天扯地。
姜表弟在这的几日,婆婆从不说任何扎人的话。
下午,念念在书房写字。
姜表弟款款走了进来。
“念念表嫂!”
“表嫂!”
看念念没有应答,他又唤了一声。
念念太投入了,刚缓过神儿来。
“哦,是姜表弟。”
姜表弟看见念念刚写好的字,心里惊叹。
“表嫂,你这字写得好。
真的是笔走龙蛇,横扫千军啊!
哪里像普通女子的字啊!”
这种夸奖,从姜表弟嘴里说出,念念“咯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姜表弟,有点不着调,不过,蛮会讲话的。
相公回来后,姜表弟提议和表哥表嫂同游。
“天气正好,我对此地风土人情不熟悉,表哥表嫂受累,带我出去转转,可好?”
“好!”
婆婆应的快,“再请上琼华!”
“琼华是谁?”
“你表嫂的闺中密友。”
相公答道。
隔日,天湛洗如蓝,薄云向空尽,心旷神怡。
西人乘着风,也算游玩的痛快。
琼华时不时地瞄几眼相公,念念也不想放在心上。
“今日游,繁花吹满头。”
姜表弟诗兴大发。
“谁家少年足风流?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念念也诗意正浓。
“哈哈哈!
好啊!”
相公拍手称赞。
琼华只抿嘴笑,不言语。
日落归家。
送走了琼华,婆婆迫不及待问姜表弟:“琼华姑娘怎么样?
不错吧?”
然后对琼华家世一顿赞捧。
姜表弟听罢,摆了摆手:“太过丰盈了,吃不消,吃不消啊!”
念念嫣然一笑。
又过了几日,姜表弟找到念念:“表嫂,可否给我写个扇面啊?”
“哦?
你难道没有收藏名家之作?”
“有很多。
就是觉得字俗得很,想求表嫂墨宝。”
“嗯,好。”
“表弟这厢有礼了。”
念念写好了扇面,拿与姜表弟。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姜表弟字正腔圆。
“表弟谢过念念表嫂,还是表嫂懂我心智啊!”
“不不,姜表弟客气了。
这两句很衬你的气韵。”
念念身着鹅黄色裙裳,有风吹过,美不胜收。
“美人似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听到姜表弟没头脑一句,念念吓一跳。
惊讶间,姜表弟食指轻划过念念拿着扇面的手背。
“啊!
浪荡子!”
念念把姜表弟撵出了书房。
这是念念心里的秘密。
姜表弟住了十日,要回了。
念念没有随婆婆和相公去送,只说自己头疼不舒服。
姜表弟的举动纷扰了念念,念念的心弦里都是噪音。
她讨厌姜表弟,好像又不是讨厌到了极致。
念念打开诗经“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日子又恢复如常,婆婆的脸从春天变成冬日。
这一眼就能望到结局的生活,念念有些倦了。
“去去去!”
顺子嫌弃的口吻吵到了刚要出门的念念。
看向大门外,一位和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站在门口,微驼着背。
虽然是此地装扮,但面部的肤色还是和平日里所见多数人不同,泛着红褐的光。
是她身上几块显眼的补丁还有随风摇着头的长长线头让顺子心生厌恶。
“顺子,马喂好了吗?”
念念支开了顺子。
顺子年纪轻,腿脚麻利,“哦”了一下,很快不见影了。
“姑娘。”
补丁女人顿了顿,“您,您能施舍我几个铜板吗?”
念念大概打量了眼前女人,不知怎得,她觉着女人不坏,甚至有点亲切。
“好。”
念念刚要转身去取铜板,又问道:“您要落脚的地方吗?”
补丁女人嘴巴张圆了,在此之前,可是没有人说过这句暖心的话。
她轻摇了一下头,然后使劲的点点头。
念念微笑着把女人迎了进来。
张妈撇撇嘴:“念念,这你都不问清楚是什么人,就敢让她住在家里?
夫人肯定不同意。”
“张妈,你不用担心,我来说。”
张妈还想拒绝,看着念念倔强的不容否定的表情,只好把柴房收拾出来。
很幸运,傍晚小厮送来口信,婆婆在孙姨娘家小住几日,暂时不回来了。
这段时间是铺子最忙碌的,公爹和相公也就在铺子住下了。
念念想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天亮了。
念念悄声地到厨房拿几块云泥萝卜糕给补丁女人。
推开柴房门,念念突觉有些刺眼。
只一瞬,便无踪。
眼前还是这个看起来淳朴的女人。
她鞠躬感激念念的收留和一串铜钱,说是今晚就走,不会过多打扰。
虽然二人交谈不多,念念也是听得出来女人特殊的口音。
她忍不住好奇:“您不是本地人吧。”
女人笑了,牙齿很白,这是念念没想到的。
按常理,这样装扮的人,牙齿不仅应该偏黄,甚至需要挂着陈年去不掉的食垢。
女人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同情心溢上来的念念嗓子又不舒服了。
补丁女人来自一个念念在读过的书中从未了解过的地方。
她与外来的男人相爱,生下一个女儿。
女儿十岁时,男人说想带女人回自己的家乡看一看。
女人把女儿央拉托付给邻居,便同男人一起回到了口中的故里。
“央拉?”
念念瞪大了眼睛,这样的名字听着新鲜。
“是仙女的意思。”
女人很自豪。
“好美啊。”
“他叫我在客栈住下。
说安排好家里,就让我见一见家里人。”
“然后呢?”
“我等了三个月。”
念念明白了,这又是一个负心汉。
一个更可恶的负心汉。
跨越千山万水,仍旧被抛弃,可恨至极。
“我担心他是出了意外。
可是寻遍了,也没有消息。”
女人眼眶红了。
“我不能再等了,女儿在等我回去。”
念念轻叹了一声。
“我需要回家的盘缠。
可是,只有姑娘你,愿意帮助我。
老天会保佑你的。”
女人又讲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是何其美丽。
念念听着,想象力飞舞起来,抓也抓不住。
“你再多住一日吧。
身体需要养一养。
回去的路太远了。”
念念轻柔地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不必过多担心。”
夜梦,念念看见了一团一团的白云,松软。
雪山、湖海、草原,念念一路驰骋,忽忽悠悠。
“别走!”
念念喊了一声。
突然醒了。
一个少年身影也散了。
念念不受思绪的控制,收拾了几件衣物,又放进自己带来的嫁妆。
银两、玉镯、耳环和一支金簪。
怕惹眼,她用两大块褪色的布收拾。
“还需要留个字吗?”
念念犹豫了。
脑子里浅过了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写下来的只有西个字:己走,勿念。
蒙蒙亮的天色,念念叫醒了补丁女人。
看着女人一脸的疑惑和不解,念念低语:“路上说。”
这样的离开好顺利,太顺利了。
没有人阻挠,没有人听见。
或许有人听见了念念的脚步,也不会想到这是一次大胆的“出逃计划”。
毕竟,念念偶尔的娇纵,他们也习以为常。
路上,念念歪着头问道:“你叫什么?”
“曲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