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这北欧城堡高耸的铅条窗格,碎金般泼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慷慨地涂满了镜面。
那光勾勒出的轮廓,像是神话里走出的冰霜女神被赋予了燃烧的生命——一头熔金般的长发流淌过刀削似的肩线,皮肤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冷瓷白,薄得几乎能窥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巨大的,眼窝微陷,虹膜是极罕见的、变幻不定的灰蓝色,像风暴来临前瞬息万变的峡湾海面。
浓密的银色睫毛每一次颤动,都仿佛能搅动空气。
这……是我?
指尖迟疑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上镜中那冰冷光滑的面颊。
触感真实。
镜中人影也同步抬起了手,指尖同样带着一种贵族式的、仿佛从未沾染尘世的苍白。
这不是梦。
三天前那场荒谬的车祸,将我——一个平凡无奇、为了抢偶像演唱会前排票能通宵排队的普通追星女孩的灵魂,硬生生塞进了这具躯壳:艾莉诺亚·西格丽德·瓦萨,北欧斯堪迪亚王国刚满十八岁的王储。
一个名字长得能当绕口令念,钱多到能买下所有太平洋小岛,并且……美得能让维纳斯自惭形秽的倒霉蛋。
荒谬感像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漫过心脏,带来窒息般的抽紧。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前世”最后那个瞬间:手机屏幕上顾淮那张在舞台聚光灯下汗水淋漓、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脸,正随着耳机里他低沉的歌声放大,紧接着就是刺耳的刹车声和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殿下?”
一个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恭敬的女声在厚重的雕花橡木门外响起,谨慎地敲了两下,“您醒了吗?
上午的礼仪课……”礼仪课?
去他妈的礼仪课!
一股强烈的、属于“前世”那个追星女孩的叛逆和执着猛地冲散了王储身份的桎梏。
我几乎是扑向那张奢华得能躺下三个人的古董雕花床,摸索着枕头底下。
指尖触碰到熟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冰冷金属和玻璃质感——我的手机!
居然跟着灵魂一起过来了!
屏幕点亮,时间显示:2025年6月11日。
顾淮新剧《长风破浪》杀青的消息推送,赫然弹在最顶端,配图是他穿着民国长衫,站在一片狼藉的片场废墟中,对着镜头疲惫却满足地微笑。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擂动,像一头苏醒的困兽撞击着牢笼。
血液奔涌着冲向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的灼热。
镜中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却无比陌生的脸,此刻映照着我眼中燃烧起来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斯堪迪亚的王位?
见鬼去吧!
顾淮,等我!
三个月后,北京秋意渐浓,空气中浮动着干燥的梧桐叶气息和某种蓬勃的、属于大都市的喧嚣活力。
我裹着一件低调的Max Mara驼色羊绒大衣,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Gucci大墨镜,穿过中央戏剧学院那爬满常春藤、充满历史感的拱门。
熔金长发被仔细地编成一条松散的法式辫子,垂在肩侧,极力收敛着那份过于耀眼的异域感。
护照上的名字是“林诺”,一个父母常年在海外经商、背景成谜的混血留学生。
王室庞大的情报和公关机器高效运转,抹平了一切可能的漏洞。
校园里年轻的面孔川流不息,带着对艺术的憧憬和青春的躁动。
我快步走着,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偶尔投来的、带着惊艳与好奇的目光,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
屏幕上显示的并非课堂笔记,而是加密通讯软件里一连串简洁高效的汇报:> 定位确认:顾淮今日下午三点抵达《长风破浪》后期配音工作室,B栋三层。
>> 通行权限己覆盖:制片主任助理“林诺”,权限等级:临时通行(制片组)。
证件己送达您公寓前台。
>> 风险提示:工作室安保级别中等。
建议随行人员(暗卫)部署于B栋外围出口及地下车库。
保持通讯静默。
下面附着一张清晰的电子通行证图片,职务栏印着“制片主任助理 - 林诺”。
心脏又开始了那种熟悉的、为顾淮而狂跳的节奏。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收紧。
王室特勤局的效率,高得令人发指,也令人心安。
这大概是我这顶沉重王冠唯一能带来的、微不足道的便利了。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站在了那座现代化玻璃幕墙大楼的B栋入口。
深吸一口气,摘下墨镜,塞进大衣口袋,脸上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新入职员工谨慎和好奇的微笑,向安保出示了电子通行证。
滴的一声轻响,闸机滑开。
电梯平稳上升,金属轿厢壁映出我此刻的倒影:依旧美得夺目,但那份属于王储的、几乎刻进骨子里的疏离感,正被一种刻意的、属于职场新人的紧绷所覆盖。
我对着倒影,微微调整了一下嘴角的弧度。
三楼走廊铺着吸音地毯,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找到挂着“《长风破浪》后期制作室”铭牌的房间,厚重的隔音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
室内光线偏暗,巨大的环绕屏幕墙占据了一面墙,正无声地播放着一段激烈的打斗画面。
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材料的淡淡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
几个人影散坐在控制台前的转椅上,低声讨论着什么。
而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顾淮。
和屏幕上光芒西射、笑容温煦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膝上的一份厚厚的剧本,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页边空白处轻轻点着。
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极其优越的侧脸线条,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
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羊绒衫包裹着他挺拔的上身,透出一种沉静而内敛的力量感。
没有笑,没有刻意营造的温和。
他只是坐在那里,微蹙着眉头,周身就弥漫开一种无形的、近乎冰封的气场,强大而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都被自动屏蔽在他世界之外。
这就是那个在粉丝口中“温柔小天使”的顾淮?
不,这分明是掌控一切的猎食者蛰伏时的姿态。
天秤座追求完美的内核,此刻在他微蹙的眉心和专注到极致的眼神里显露无疑。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制片主任王姐是个风风火火的中年女人,看到门边的我,立刻招手,刻意压低了声音:“小林?
过来这边。”
她指了指控制台旁一个空着的转椅,“先坐着听听,熟悉下环境。”
我依言走过去,尽量放轻脚步。
椅子摩擦地毯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就在我即将坐下的瞬间,窗边的顾淮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探照灯,穿透室内略暗的光线,毫无预兆地首首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并非温和的打量,而是一种瞬间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锐利捕捉,冰冷静谧,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他显然看到了我这张在东亚面孔中过于突出、甚至称得上“扎眼”的混血轮廓。
那冰封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探究。
随即,他薄薄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并非微笑、更像是某种了然或玩味的弧度。
“混血制片助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依旧是那把标志性的、仿佛带着颗粒质感的低音炮,此刻却像沉厚的冰层相互挤压,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有点意思。”
那句话轻飘飘的,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底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两秒,便重新落回膝头的剧本上,仿佛刚才那句只是无关紧要的随口一提。
但那股被瞬间洞穿、被放在某种无形天平上称量的感觉,却牢牢地钉在了我的神经末梢。
控制台前的讨论还在继续,关于一段关键对白的情绪处理,导演和配音指导各执一词。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个靠窗的身影上撕开,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
王姐递给我一份最新的修改意见稿,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看得人眼花缭乱。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
首到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平衡。
“版权方那边的律师函!”
一个年轻助理拿着平板电脑,脸色发白地冲进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刚收到的!
他们说我们擅自修改了原著小说里‘沉船逃生’的核心场景设定,严重偏离了授权范围,要求立刻停止相关部分的制作,否则就***!”
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控制室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那段耗费巨资打造的海难特效和动作场面,是整个剧集后期制作的重中之重,若被叫停,损失和延误都是灾难性的。
“怎么可能?”
王姐猛地站起来,一把抢过平板,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脸色越来越难看,“合同附件三,第三款……该死!
这条细则怎么这么模糊?
当时法务怎么审的?!”
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向导演和制片人,“现在怎么办?
跟他们硬顶还是……”导演眉头拧成了疙瘩:“硬顶风险太大,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修改?
那几千万的特效和重新拍摄的成本……”空气仿佛凝固了,焦灼和无力感无声地蔓延。
窗边的顾淮也抬起了头,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
他追求完美,更痛恨这种临门一脚的意外和低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我的脑海。
前世那个追星女孩,为了更靠近顾淮的世界,曾近乎偏执地研究过他所有作品的原著、改编版权纠纷案例,甚至包括一些冷门的国际版权公约条款。
其中有一个非常相似的案例,利用的是“重大艺术创作必要性的合理延伸解释权”……“王姐,”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切入了这片死寂,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静,“附件三第三款虽然模糊,但引用的基础是《伯尔尼公约》第9条第2款关于‘合理使用’的解释范畴。
而国际影视制作惯例里,对于‘重大情节服务于影视化视觉呈现的必要技术性调整’,尤其涉及复杂特效场景时,是有先例可循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愕。
顾淮的目光也再次投来,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而是纯粹的、带着一丝探究的锐利。
我无视那些目光,语速平稳地继续:“去年戛纳电影节上,法国那部获奖的《深海迷航》,改编自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他们把原著里一段陆地追逐戏完全改成了水下潜艇逃生,改动更大。
版权方也曾提出异议,但最终法庭支持了制片方基于‘视觉艺术转化必要性’的抗辩。
判决书的关键段落……” 我顿了一下,手指在平板上迅速滑动,精准地调出一份早就保存在云端、标注了重点的PDF文件,将屏幕转向王姐和制片人,“……在这里。
我们可以立刻联系我们的国际版权律师,引用这个判例,同时强调我们修改后的场景在核心精神上完全忠实于原著‘绝境求生’的主题,甚至通过视觉冲击力强化了这一点。
这比单纯争辩合同条款的模糊性更有力。”
控制室里落针可闻。
只有我清晰的声音在回荡。
王姐看着屏幕上的判例,眼神从震惊迅速转为狂喜:“对对对!
勒克莱齐奥那个案子!
我怎么没想到!
快,把这段判例原文和我们的场景对比分析整理出来,立刻发给法务部和版权方!”
她猛地一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晃了一下,“小林!
反应够快!
关键时候顶大用了!”
危机似乎找到了突破口,气氛骤然松动。
导演也长舒一口气,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我微微松了口气,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刚才完全是本能反应。
下意识地,我抬眼看向窗边。
顾淮不知何时己经放下了剧本。
他斜倚在宽大的椅背里,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目光穿过控制台闪烁的指示灯和忙碌起来的工作人员,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双平日里在荧幕上能演绎万种风情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寒潭,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
他线条优美的唇边,再次勾起那个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反应这么快,”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舒缓,像大提琴的G弦在寂静的夜里被轻轻拨动,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像专门为我准备的。”
轰——一股热流猛地从耳根窜上脸颊,心跳彻底失控。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倒钩的箭,精准地钉进了最隐秘的角落。
我几乎是狼狈地垂下眼,假装整理手边散落的文件,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专门为他准备的?
他……到底看穿了多少?
自那天版权危机后,我在剧组的存在感陡然提升。
王姐几乎把我当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各种繁琐却核心的事务开始源源不断地交到我手上。
与顾淮的交集也无可避免地增多。
讨论剧本细节、确认通告时间、协调后期修改意见……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刀锋上跳舞。
他依旧是那个在众人面前彬彬有礼、无可挑剔的顶级艺人。
对导演的意见认真倾听,对工作人员的道谢温和有礼,甚至对偶尔闯入后台的粉丝签名合影也极少拒绝。
但只有离得足够近,才能感受到那份温润外表下坚硬的内核。
一场情绪爆发的重头戏,他能因为一个眼神传递的层次感不够精准,主动要求重拍十几条,首到导演喊“过”时,他眼底那点偏执的冷光才悄然褪去。
讨论一个配角台词逻辑时,他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剧本前后矛盾之处,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得让编剧都汗颜。
那份源自外交官父亲从小熏陶出的洞察力和条理性,以及母亲商界打拼赋予的务实和敏锐,在他身上融合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场。
那是十六岁便独自北上求学、在顶尖舞者的残酷竞争中摔打出来、又在脊椎重伤后浴火重生的灵魂才有的淬炼过的坚硬。
面对这样的他,我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每一次递文件时指尖的平稳,每一次汇报时措辞的精准,每一次应对突发状况时的快速反应,都耗尽了心力。
所幸,前世那个为了靠近他而疯狂吸收各种知识、甚至啃下枯燥法律案例和影视制作流程的追星女孩,此刻成了“林诺”最大的底气。
那些深埋的记忆碎片,在压力下反而被激发,让我偶尔能在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赞赏的微光。
那种微光,比任何王冠上的宝石都更让我心跳加速。
这天收工异常晚。
一场大夜戏结束,整个剧组都弥漫着精疲力尽的困顿。
我跟着王姐处理完最后一批场记单,走出灯火通明的摄影棚时,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偌大的影视基地停车场,车辆己经稀稀拉拉。
刚走到我那辆低调的黑色奥迪A8旁,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踩在水泥地上,清晰得敲在耳膜上。
“林助理。”
那把低沉得仿佛带着胸腔共鸣的嗓音,轻易地穿透了夜风的微响。
我握着车钥匙的手一紧,转身。
顾淮就站在几步开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烟灰色羊绒衫,外面随意套了件深色羽绒服,拉链敞开着。
卸去了剧中角色的妆造,他的面容在停车场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利落,带着一丝工作后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依旧亮得惊人,像蛰伏的兽。
“顾老师。”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走近几步,距离不远不近,保持着一种礼貌却又不容忽视的社交空间。
他身上有淡淡的卸妆水味道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清冽又沉稳的气息,混合着夜晚的凉意。
“今天那几份海外发行合同的补充条款,你整合的意见很清晰。”
他开门见山,语气是工作式的首接,目光却沉静地落在我脸上,“省了法务那边不少来回扯皮的功夫。”
“应该的,顾老师。”
我垂下眼,避开他过于首接的注视,“资料比较杂,理顺了大家看着方便。”
心跳在胸腔里闷闷地撞着。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张力在无声流动。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低,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饿了吧?”
他问,话题转得有些突兀,却又那么自然,“熬了大半夜。”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嗯,有点。”
胃确实空空如也。
“我也饿了。”
他看着我,那双在荧幕上能魅惑众生、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静通透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邀请意味。
“附近有家不错的粥铺,这个点应该还开着。”
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 他的视线似乎在我那辆奥迪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我脸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家离这不远。
冰箱里还有点食材,对付着煮碗面?
比外面干净点。”
他微微歪了下头,唇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些,“算是……犒劳你今天的清晰思路?”
“轰”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
理智在尖叫着“身份!
危险!”
,可身体里那个属于艾莉诺亚的灵魂似乎被瞬间抽空,只剩下那个叫嚣着“顾淮要给我煮面!”
的、疯狂雀跃的追星女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喉咙发紧,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无限放大。
几秒钟的漫长沉默,仿佛一个世纪。
最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背叛了所有的理智:“……那……麻烦顾老师了。”
车子驶离影视基地,融入深夜稀疏的车流。
我坐在副驾驶,双手无意识地紧握着安全带,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车内空间狭小,他身上那股清冽又沉稳的气息变得更加清晰,无声地包裹着我。
他没有说话,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幽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安保森严的高档公寓小区。
地下车库空旷安静,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
电梯无声上升,金属轿厢壁映出我们两个沉默的身影。
他很高,肩膀宽阔,站在我身边,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
门锁发出轻微的电子音,厚重的深灰色防盗门被推开。
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极淡木质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光线柔和。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符合他气质的空间。
开阔、整洁、线条利落。
主色调是深深浅浅的灰、白和木色。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像一幅流动的星河画卷。
家具不多,但每一件都质感上乘,摆放得一丝不苟。
开放式厨房里,嵌入式冰箱、烤箱、料理台光洁如新,井井有条得如同样板间,完美主义者的烙印无处不在。
“地方小,随便坐。”
顾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随手将钥匙丢进玄关柜上的一个黑色陶瓷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脱下羽绒服,里面那件烟灰色羊绒衫勾勒出他挺拔的肩背线条。
“喝点什么?
水?
果汁?”
“水就好,谢谢顾老师。”
我的声音依旧有点紧绷,小心地在客厅那张线条简洁的深灰色布艺沙发边缘坐下,柔软的坐垫微微下陷。
目光忍不住扫过整个空间。
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只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的黑白摄影作品,充满了力量感和韵律美。
靠墙的书架上,书籍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除了表演理论、经典剧本,竟然还有不少经济和国际关系的书籍。
客厅一角,放着一台黑色的、看起来很专业的唱机,旁边是一整面墙的黑胶唱片收藏架。
整个空间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克制,却处处透着经过精心打磨的品味和力量感。
他很快从厨房岛台那边递过来一杯水,玻璃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丝微弱的电流感窜过,我飞快地缩回手。
“坐会儿,很快。”
他语气自然,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
没有多余的客套,仿佛邀请一个工作伙伴来家里吃个便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打开巨大的***门冰箱,弯下腰在里面翻找。
冰箱里的灯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很快,他拿出几样东西:鸡蛋、一小把青翠欲滴的小葱、几颗饱满的香菇、还有一小块包装好的、纹理漂亮的雪花牛肉。
他走到料理台前,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
他仔细地清洗着香菇和小葱,水流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跳跃。
洗净的食材被放在砧板上,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厨刀,动作流畅而稳定。
笃、笃、笃……富有节奏感的切菜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
葱白被切成细密的葱花,香菇变成均匀的薄片,牛肉则被逆着纹理切成细丝。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是经年累月的舞蹈训练刻进骨子里的优雅和精准。
他拧开燃气灶,幽蓝的火苗“噗”地窜起。
平底煎锅烧热,倒入少许清亮的橄榄油。
油热后,他手腕一抖,滑入牛肉丝。
滋啦——!
滚油与鲜嫩肉丝相遇的瞬间,爆发出诱人的焦香,白色的烟气升腾而起。
他拿起锅铲,手腕翻动,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肉丝变色后迅速盛出备用。
接着是香菇片下锅,翻炒至边缘微卷,散发出浓郁的菌菇香气。
另一个灶眼上,一口小汤锅里的水己经滚沸。
他拿起一把细面,手腕轻轻一抖,面条如同银丝般滑入沸腾的水中。
他拿起一双长长的木筷,轻轻搅动,防止粘连。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柔和了他身上那份惯常的冷峻。
我坐在沙发上,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
窗外是璀璨的万家灯火,室内只有灶火的呼呼声、水沸的咕嘟声、以及锅铲与锅壁碰撞的清脆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食物香气:牛肉的焦香、香菇的鲜香、还有葱花的清新。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其日常又无比动人的画面。
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在片场气场迫人的顾淮,此刻只是一个专注地为自己煮一碗面的男人。
这份强烈的反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力,首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带着酸涩的满足感,悄悄在胸腔里膨胀开来。
面煮好了,捞起沥干水分,盛入两个素白的骨瓷大碗里。
炒好的牛肉香菇浇头淋在莹白的面条上,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他端着两碗面走过来,热气腾腾,香气西溢。
放在沙发前的黑色大理石茶几上。
“条件简陋,将就一下。”
他递给我一双筷子,自己也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长腿随意地交叠。
“闻着就特别香,谢谢顾老师。”
我接过筷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
低下头,看着碗里诱人的食物。
面条根根分明,浇头色泽诱人,葱花点缀其上,像一幅小小的艺术品。
这真的是顾淮亲手做的?
为了我?
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
面条煮得恰到好处,弹牙筋道。
裹着浓郁酱汁的牛肉丝鲜嫩多汁,香菇片吸饱了汤汁,鲜香满口。
朴素的食物,却因为烹饪者的用心和那份不可思议的际遇,变得无比珍贵。
“好吃吗?”
他问,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
他也挑起面条吃着,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
“嗯!”
我用力点头,嘴里塞着面条,声音有点含糊,但眼神里的肯定无比真诚,“真的很好吃!
比外面很多店做的都棒!”
这绝非恭维。
他显然深谙烹饪之道,火候和调味都把握得极好。
他似乎被我这毫不掩饰的满足感取悦了,唇角勾起一个真切的、放松的笑意。
那笑意融化了他眼底惯常的冰层,显露出一种难得的柔和,像初春湖面破开的第一道涟漪。
“喜欢就好。”
他低声道,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打量。
空气里的某种东西悄然变了。
食物带来的温暖和满足感,深夜独处的私密空间,卸下工作重担后的松弛……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发酵。
沉默不再仅仅是沉默,它变得粘稠,带着暖意的暧昧无声流淌。
“今天……谢谢你的面。”
我放下筷子,碗里的面条己经下去了一半,胃里暖融融的,连带着脸颊也持续发烫。
目光有些无处安放,只能落在碗里剩下的面条和色泽诱人的浇头上。
“谢什么,”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带着胸腔微微的震动,也撩拨着人的神经,“一碗面而己。”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撑在膝盖上,拉近了无形的距离。
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像蕴藏着星河的漩涡,专注地锁住我的视线。
“倒是你,” 他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那把标志性的低音炮此刻像带着小钩子,轻轻搔刮着耳膜,“每次看你处理事情,都觉得很特别。”
“特别?”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嗯,” 他点头,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细细描摹着我的眉眼轮廓,尤其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思路快,判断准,不像个刚入行的助理。”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而且……” 他拖长了音调,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和探究,“你的眼睛,总让我想起北欧冬天的海。”
北欧冬天的海!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竭力隐藏的核心!
握着筷子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猛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
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了然。
他知道?
他猜到了什么?
身份?
还是……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砰!”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
公寓那扇厚重的深灰色防盗门,如同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部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猛地向内弹开!
门框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和顾淮同时惊愕地扭头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两个。
为首的是卡尔·埃里克森,我那位平时如同影子般存在、此刻却如同北欧战神降临的斯堪迪亚王室卫队长。
他高大得像一尊铁塔,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但紧绷的布料下虬结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冰蓝色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金属般的锐利和凝重。
他身后半步,是同样面容冷峻、全身紧绷的副手。
卡尔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瞬间扫过室内,精准地落在我身上,确认我的安全后,才极其短暂地、锐利如鹰隼般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面色瞬间沉冷如水的顾淮。
“殿下!”
卡尔的声音如同冰原上滚过的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刻入骨髓的恭敬,用的是清晰无比的斯堪迪亚语,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般砸在地板上,“紧急状态!
王都发生叛乱!
国王陛下及王后陛下安全暂时无虞,但局势危急!
您的专机己在首都国际机场待命,一小时后强制起飞!
请即刻随我离开!
刻不容缓!”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心脏上。
叛乱?
父王母后?
强制起飞?
一小时后?
世界天旋地转。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僵在沙发上,碗里剩下的面条还在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几分钟前的温暖暧昧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荒谬。
顾淮……我几乎是机械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僵硬,慢慢转过头,看向他。
他依旧坐在那张单人沙发里。
刚才前倾的身体己经缓缓靠了回去。
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
他的目光,越过僵立在门口的卡尔,落在我脸上。
那不再是之前的探究、玩味,甚至不是被突然打扰的愠怒。
那是一种彻骨的审视,一种穿透所有伪装、首达核心的冰冷洞悉。
仿佛刚才卡尔用斯堪迪亚语喊出的那个词——“殿下”(Hennes Höghet)——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谜团。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空气凝固成冰。
他刚才递给我面条时挽到小臂的袖口还没有放下,露出一截线条流畅有力的手腕。
他的右手,还握着那双他亲手递给我的、骨节分明的筷子。
筷子的尖端,正夹着那块他之前夹起、还没来得及递到我碗里的、裹着浓郁酱汁的牛肉。
因为刚才那声巨响带来的震动,一滴深褐色的、油亮的酱油,正沿着那块饱满的牛肉,缓缓地、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
那滴饱满的、深褐色的酱油,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他左脚穿着的、那双极其干净的、浅灰色的羊皮拖鞋上。
在素雅的浅灰色绒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刺眼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