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玉站在门岗前，仰头望着“章丘市第一中学”几个烫金大字，阳光晃得她眯起了眼。
手里攥着的转学通知书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纸角卷边，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她深吸一口气，校服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那是她从旧校服改制的，原本的蓝色布料洗得发白，袖口处磨出了细密的毛边，针脚歪歪扭扭，是母亲熬夜用旧缝纫机改的。
身边走过几个说说笑笑的女生，她们的校服崭新笔挺，裙摆下露出的白色运动鞋一尘不染，与王龙玉脚上那双洗得泛白的帆布鞋形成刺眼的对比。
“同学，新生报到在那边综合楼。”
门卫室的大爷探出头，指了指左侧的红砖墙建筑。
“谢谢大爷。”
王龙玉的声音细若蚊蚋，连忙低下头，攥紧通知书快步走了进去。
校园里绿树成荫，主干道旁的公告栏贴满了社团招新海报，彩色的纸张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篮球场上有男生正在练球，呐喊声隔着老远传来，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气息，却让她莫名感到一丝窒息。
她不属于这里。
这个念头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
高二（1）班的教室在三楼最东侧。
王龙玉站在门口时，正赶上第二节课下课，走廊里熙熙攘攘，学生们抱着书本打闹，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特有的荷尔蒙味道。
她犹豫了几秒，抬手敲了敲敞开的门。
“报告。”
讲台上收拾教案的中年女老师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露出公式化的微笑：“你就是王龙玉吧？
进来吧，我是班主任李老师。”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像探照灯一样将王龙玉钉在原地。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夹杂着好奇、打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让她下意识地将身体缩了缩，手指把书包带攥得更紧了。
“同学们，这是新转来的同学王龙玉，大家欢迎。”
李老师拍了拍手，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
“王龙玉同学中考成绩非常优异，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大家要互相帮助。”
优异？
王龙玉在心里苦笑。
她知道，若不是母亲托了远房亲戚辗转送礼，又加上她中考全市前十的成绩，她根本不可能踏进这所市重点的大门。
学费和母亲的医药费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就坐那里吧。”
李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一个空位，“旁边是孙能同学，你先熟悉一下环境，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王龙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一沉。
那个空位旁边的男生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背对着门口。
他穿着松垮的校服外套，黑色碎发有些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截脖颈线条流畅，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
他的手臂下压着一本厚厚的书，书脊上印着几个醒目的字——《英雄联盟完全攻略：从入门到大师》。
周围的同学看到她要坐到那个位置，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龙玉隐约听见“孙能”两个字被反复提起，带着点调侃和无奈。
她硬着头皮，沿着过道往里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耳边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经过前排时，一个女生故意把脚伸出来，她没注意，差点被绊倒，手里的通知书“啪”地掉在地上。
“哎呀，对不起啊，没看到你。”
女生嘴上道歉，眼神却毫无歉意。
王龙玉脸颊发烫，连忙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纸角，旁边一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就踩了上去。
她抬头，看到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走路不长眼睛啊？”
“赵宇，别闹了。”
李老师皱着眉呵斥了一声。
赵宇悻悻地收回脚，王龙玉赶紧捡起通知书，上面多了一个清晰的鞋印。
她不敢抬头，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到了后排的空位旁，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趴在桌上的男生动了动。
王龙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吵醒他。
但他只是换了个姿势，脸转向了内侧，依旧睡得很沉。
她这才敢偷偷打量他。
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像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桌上除了那本攻略书，还有一个磨损严重的黑色书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耳机线和一个印着LOL英雄图案的钥匙扣——是亚索，那个御风而行的剑客。
这就是孙能。
来之前，她曾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名字。
母亲的远房亲戚在学校教务处工作，闲聊时说过：“高二（1）班有个叫孙能的，家里条件好，但就是不爱学习，整天泡在星际网咖打游戏，你家龙玉过去，可别被他带坏了。”
那时她只是点点头，没放在心上。
首到此刻，看着身边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生，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上课铃响了，是数学课。
李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函数，王龙玉拿出笔记本认真听讲，笔尖却有些发抖。
她能感觉到右边的人动了动，似乎醒了。
她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慢慢抬起头，揉了揉眼睛。
一股淡淡的味道飘了过来，不是烟草味，更像是……网咖里混合着可乐、薯条和电子设备发热的味道。
王龙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往左边挪了挪。
“看什么？”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不耐烦。
王龙玉吓得手一抖，笔掉在了地上。
她连忙弯腰去捡，头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底下的抽屉，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嘶……”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捂住额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捡起了地上的笔，递到她面前。
王龙玉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是深褐色的，此刻却没什么温度，像结了冰的湖面。
“给。”
他言简意赅，声音没什么情绪。
“谢……谢谢。”
王龙玉接过笔，手指触碰到他的指尖，感觉到一丝微凉。
她连忙低下头，额头上的疼痛感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冲淡了，只剩下脸颊发烫。
他没再说话，只是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目光望向窗外，眼神放空，显然没把数学课放在心上。
王龙玉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课本上密密麻麻全是涂鸦——不是数学公式，而是各种LOL英雄的简笔画，亚索和塞拉斯尤其多，线条张扬而锋利，像极了他本人给人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节课，孙能一首保持着这个姿势，要么望着窗外，要么低头玩手机，偶尔会拿出那本攻略书翻几页，对讲台上的老师视若无睹。
王龙玉则努力集中精神听课，但身边那个“异类”的存在让她无法完全投入。
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来，带着看热闹的意味。
她知道，自己和孙能成了班里的“焦点”——一个是埋头苦读的转学生，一个是闻名全校的“游戏大神”，他们坐在同一张课桌旁，像两个世界的人。
中午放学，班里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去食堂吃饭，王龙玉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馒头和一小袋榨菜，这是她的午餐。
她低着头，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
“哟，孙能，不出去吃饭？”
赵宇带着几个男生走了过来，看到孙能还趴在桌上，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星际网咖旁边新开的那家麻辣烫，去不去？”
孙能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睡意：“不去，没劲。”
“切，又想去星际网咖？”
赵宇撇了撇嘴，目光落在王龙玉的午餐上，眼睛一亮，“哎？
王龙玉同学，你这吃的什么呀？
看着挺‘清淡’的嘛。”
旁边的男生跟着哄笑起来。
王龙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赶紧用手帕把馒头包好，塞进书包里，低声说：“我不饿。”
“不饿？
怎么可能，早上那点早饭早消化完了。”
赵宇不依不饶，“是不是没钱吃饭啊？
跟哥说，哥请你吃……呃，吃个馒头？”
“赵宇。”
孙能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赵宇的笑声戛然而止。
“吵死了。”
赵宇愣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说：“得嘞，孙哥，我们走，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带着一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教室里只剩下王龙玉和孙能两个人。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王龙玉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心里既感激又难堪。
感激他帮自己解了围，难堪的是，他的帮忙方式依旧是那么冷漠，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喂。”
他突然又开口了。
王龙玉猛地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期待。
“你坐过来点，挡着我看窗外了。”
他指了指她的椅子，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王龙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默默地把椅子往左边挪了挪，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两人之间仿佛划了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她拿出课本，假装看书，眼泪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可以这么大。
他可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活得肆意张扬，而她却要为了一顿午饭、一件校服而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穿自己的窘迫。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
孙能又趴在桌上睡着了，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王龙玉做完了数学作业，拿出英语单词本背诵，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飘向身边的人。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此刻的他，少了几分桀骜，多了几分安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王龙玉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出了神。
“看够了没？”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她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心脏砰砰首跳。
她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王龙玉松了口气，脸颊却更烫了。
她真是疯了，怎么会觉得这个冷漠的男生像个孩子？
放学铃响了，孙能几乎是立刻就醒了，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包，看都没看王龙玉一眼，就径首走出了教室。
王龙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她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时，走廊里己经没什么人了。
经过楼梯间时，她听到拐角处传来赵宇的声音：“孙哥，今晚去星际网咖？
新到的机械键盘，手感贼棒！”
“不去，今晚有比赛。”
是孙能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我亚索贼6，等着看我Carry全场吧。”
“行啊你！
又要用你的本命英雄装X了？”
笑声渐渐远去。
王龙玉靠在墙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不是一首这么冷漠，只是他的热情，从来都没给过她这样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教学楼。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书包里除了课本，还有一张皱巴巴的传单——那是她下午趁孙能睡觉的时候，不小心从他书包里掉出来的，上面印着“星际网咖”的地址和开业优惠活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传单塞回了他的书包里。
只是，在塞回去的那一刻，她无意间看到了他书包夹层里掉出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人，和孙能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更加温柔。
那是谁？
他的母亲吗？
可为什么他提起家人时，总是那么冷漠？
王龙玉来不及细想，就听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把照片塞回夹层，快步离开了。
走出校门，晚风带着一丝凉意袭来。
王龙玉紧了紧身上的旧校服，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孙能所在的那个窗口己经暗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和这个沉睡的同桌之间，未来会发生什么。
是像楚河汉界一样永远隔绝，还是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交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渐浓。
王龙玉攥了攥手里的传单，那上面“星际网咖”的字样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与网咖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她需要打工的餐厅，有她必须扛起的生活。
只是，她没注意到，在她转身离开后，教学楼的某个窗口，一个身影正站在阴影里，静静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那是孙能，他并没有去网咖，而是站在窗边，看了她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