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洪武十五年,风雪辽东道
他踉跄了一下,沉重的木枷锁链“哗啦”一声,勒得本就麻木的肩膀一阵剧痛。
脚下是没过脚踝的积雪,每一步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
“快走!
磨蹭什么!”
粗粝的喝骂伴随着皮鞭破空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鞭梢险险擦过他破旧的棉袄。
陈默本能地缩了缩脖子,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这不是梦。
或者说,那个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充斥着无菌实验室、精密仪器和未完成的新型合金配方的“陈默博士”的梦,己经彻底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洪武十五年腊月的辽东道。
一个因“胡惟庸逆党”牵连而被抄家、举家流放边陲的倒霉小吏之子——陈默(或者说,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的记忆碎片,正如同这漫天风雪,冰冷地塞满了他混乱的脑海。
胡惟庸……洪武十三年……株连……抄家……父亲陈书吏在诏狱中“病故”……母亲在流放途中染了风寒,没能撑过山海关……现在,轮到他了。
这具原本只有十五岁的瘦弱身体,在接连的打击、饥饿、寒冷和沉重的枷锁折磨下,也己濒临极限。
队伍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押送的兵丁裹着厚实的皮袄,嘴里骂骂咧咧。
前后都是和他一样戴着枷锁、形容枯槁的流犯,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天地一片苍茫的灰白,只有风声在旷野上凄厉地呼啸。
“我……不能死在这里……”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在陈默冻得近乎停滞的思维里顽强地冒了出来。
属于后世材料科学与工程博士的坚韧灵魂,在绝境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观察。
观察环境,观察自身,寻找一切可能的生机。
环境: 辽东苦寒,植被稀疏。
远处有低矮的山峦轮廓,近处是覆盖着厚雪的荒原。
风是从西北方向刮来的,带着刺骨的湿冷。
雪是粉雪,颗粒分明。
自身: 破棉袄几乎不保暖,手脚冻得失去知觉。
枷锁是硬木制成,约莫十五公斤重,用粗糙的铁链连接。
腹中饥饿感如同火烧,嘴唇干裂。
喉咙里带着一股熟悉的腥甜——这是肺部受损或冻伤的迹象。
资源: 身上除了这身破衣服和枷锁,一无所有。
不……等等!
陈默艰难地低下头,用下巴蹭开破棉袄的领口。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到脖子上挂着一根脏污的细绳,绳子上系着一小块……黑色的石头?
触感冰凉坚硬。
记忆碎片闪现:这是原主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据说是块“墨玉”,不值钱,但贴身戴着。
墨玉?
陈默用冻僵的手指摩挲着那块不起眼的石头,心中猛地一动。
这触感……这光泽……更像是某种高品位的煤精!
一种富含有机质的优质煤种,燃烧值高,烟少,甚至可以用来雕刻。
在后世不算稀奇,但在眼下……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需要火!
需要热量!
需要驱散这该死的、足以致命的严寒!
机会在傍晚宿营时出现。
队伍在一个背风的土坡下停下,兵丁们忙着搭起简陋的帐篷,点燃篝火取暖。
流犯们则被命令蜷缩在避风的角落,没人管他们死活。
陈默注意到一个负责看管篝火的年轻兵丁,正笨拙地试图用火折子点燃一堆湿柴,屡屡失败,急得满头大汗。
就是现在!
陈默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声音:“军……军爷……”那兵丁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枷锁、脸色青紫的小子正望着他。
“何事?
想挨鞭子?”
兵丁没好气地喝道。
陈默努力挤出一点谦卑的表情:“小的……小的看军爷点火辛苦……小的……或许有法子……你?”
兵丁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就你这半死不活的德行,能有什么法子?”
“小的……祖上……做过些……烧炭的营生……”陈默断断续续地说着,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信,“这湿柴……得……得引火……”他艰难地抬起戴着枷锁的手,指向不远处雪地里露出的几丛枯黄、带着绒毛的植物:“那……那蒲绒……采些来……揉散……最是……易燃……” 这是后世常见的野外生存技巧,蒲绒是极佳的火绒。
兵丁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不起眼的蒲草。
也许是冻得实在不耐烦,也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骂骂咧咧地走过去,胡乱抓了一把蒲草回来,按陈默说的,揉搓出里面干燥的绒毛。
“然后呢?”
兵丁将信将疑地把一小团蒲绒放在湿柴下面。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军爷……请……请再试试火折子……吹……吹气要……缓而长……”兵丁皱着眉头,再次掏出火折子,这次他下意识地按照陈默说的,对着蒲绒缓缓吹气。
橘红色的火星落在蓬松干燥的蒲绒上,先是冒起一缕极细微的青烟,接着,一点小小的、温暖的火苗,顽强地跳跃起来!
“着了!
真着了!”
年轻兵丁惊喜地叫出声,连忙小心翼翼地添上更细的枯枝。
火苗迅速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发出噼啪的轻响,渐渐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几个围过来的兵丁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篝火燃起,温暖的光亮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嘿!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点火的兵丁心情大好,看陈默的眼神也少了些凶戾。
他走到陈默身边,解下腰间的一个破旧皮水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扑面而来。
“喏,赏你一口,暖暖身子!”
兵丁不由分说,将水囊凑到陈默嘴边。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条火线烧灼而下,呛得陈默剧烈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但这股热流随即在胃里扩散开,带来一种虚假却珍贵的暖意,麻木的西肢似乎也恢复了一丝知觉。
“谢……谢军爷……”陈默喘息着道谢,心中稍定。
第一步,活下来,暂时做到了。
趁着兵丁们围着篝火喝酒取暖,陈默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地面。
他在寻找另一种“石头”。
借着跳跃的火光,他很快锁定了几块暴露在雪地边缘、颜色暗红、表面有些蜂窝状小孔的石头。
他艰难地挪过去,用戴着枷锁的手扒开积雪,费力地抠下一块拳头大小的。
触手沉重,质地坚硬。
陈默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赤铁矿!
高品位的铁矿石!
虽然含铁量无法与现代富矿相比,但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宝贝!
尤其是在这辽东苦寒之地,朝廷对铁器控制极严,流犯们用的工具简陋得可怜。
如果能弄到铁……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沉甸甸的石头塞进怀里,紧贴着那块煤精。
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却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他的灵魂。
活下去,只是开始。
陈默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投向无边无际的风雪夜幕。
这具身体里流淌的,不再仅仅是绝望的寒流。
一个工程师的灵魂,在这洪武十五年的寒夜里,被冰冷的铁矿石和燃烧的煤精点燃了第一簇微弱的火种。
他知道,前路依然是九死一生。
朱元璋的铁腕统治,辽东卫所的严酷环境,流犯身份的卑贱枷锁……都是巨大的阻碍。
但他更知道,知识,就是他最大的武器。
如何利用这原始的煤和铁,如何在这夹缝中撬动一丝生机,甚至……改变些什么?
风雪依旧在呼啸,但篝火的光,映在陈默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动不息。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不再是冰冷的实验室事故画面,而是翻腾着最基础的土法炼铁、鼓风炉、锻打工艺的流程草图……洪武十五年,一个本应悄无声息死在流放路上的小吏之子,睁开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将看到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