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茶肆酒楼早早爆满,孩童攀着大人肩膀张望,卖糖人的小贩在巷口吆喝,一边口中叫卖一边伸长了脖子朝街中心看。
而沈念正站在人潮边缘,穿着褪色旧衣,紧紧抱着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表情凝重地像是在准备上战场。
她特地挑了一套教坊里最寒酸的一套衣裳:淡蓝色的长裙洗的发白,袖口还有个补丁,头发只草草绾了个髻,连个簪子都没有,用的是筷子——真的,就是厨房用来夹鸡腿的那种筷子。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越惨越容易打动人心。
这年头真情难值钱,惨相倒是最容易博得“百姓同情”。
她甚至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末,让自己显得像大病初愈。
但她今天来,其实不仅仅是为了那二十五两银子。
她的眼神穿过人群,落在那贴满红绸的喜轿上。
教坊里有一个姑娘名叫翠娘,沈念曾觉得她是这教坊里最美的姑娘,美得像幅画,跳舞时眉眼动人,歌声一出便叫人魂牵梦绕。
而且心地善良,常常帮助教坊里其他的姑娘,有一次沈念不小心将酒洒在了客人身上被兰姐罚跪,便是翠娘偷偷给她塞了两个馒头。
好好地一个姑娘便是被这户部尚书家的三公子给糟蹋了。
沈念至今都记得那天夜里翠娘靠在窗边,仍死死握着那封三公子写的情书,喃喃念着“他是认真的,他说要娶我”,声音轻得像一缕风。
翠娘不再唱曲,舞也跳不动,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最后靠喝酒才能睡着。
沈念知道外人多半会摇头,说翠娘太傻,信了男人的鬼话,才落得如此。
可身处其中才明白,一个普通姑娘没有靠山、没有后台,在教坊那样的地方,活着本就己经很难了。
若再没点幻想,真的很难生活下去。
但做梦也得靠运气。
翠娘只是赌输了。
那三公子有个坏毛病,明明只是个爱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却偏爱扮情郎。
他风度翩翩,话说得比书里还好听,起初情真意切,每日送花送信,红绸白马,承诺成婚。
姑娘们未谙世事,真把这风流才子当了归宿,一腔真心喂了狗。
翠娘就是这样,被哄了两月,赔了名声,如今一病不起。
沈念看着这热闹的婚礼,心中一阵讽刺。
也许今天她这出戏做得够好,就能让那三公子体会到被人耍弄的滋味,也算是还了翠娘两个馒头的恩情。
同一时间,王城东街的一处茶楼二层,临街窗边,帘子半卷,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案几上,茶香与喧闹交织。
两个年轻男子正饮茶观礼,面前一壶龙井,一盘蜜饯,似闲坐却神情各异。
“你说,这场联姻要是真结成,这以后可怎么玩?”
说话的是陆清舟,他是王城中巨贾陆家的长子,手中一柄檀木折扇慢悠悠地敲着桌沿,语气有些担忧。
他穿一袭青纹袍子,笑容里透着几分爽朗。
对面那人身着月白长袍,衣摆绣着极淡的竹影,低头轻啜一口茶,神情平静。
“你觉得将军府会甘心跟那户部尚书结亲?”
他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
“不会。”
陆清舟笑了笑,扇子轻晃,轻描淡写地道,“镇国将军家那位,是出了名的泼辣,提亲的有一点不和心意,别管什么身份家世,都能被她一刀吓跑。
如今却要嫁给一个专哄小姑娘玩心眼的风流胚子……啧,除非她疯了。”
“那不能够,前段时间我在镇国将军寿辰宴会上见过她一次,把和她搭话的那个常家老二怼的说不出话来,字字珠玑,绝对不是疯了。”
“那……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具体的原因还不清楚,但是不要紧,”姜言安喝了口茶看向窗外,“闹一闹就知道了。”
这时迎亲的鼓声传来,红毯中央开始有彩花撒落,户部三公子程晟正骑着带着红花的高头大马,一身喜服,看起来确实颇像个意气风发的新婚少年郎。
“走罢,下去看看。”
姜言安将茶盏搁下,动作优雅从容。
陆清舟挑了挑眉,站起身道:“今天又想怎么丢人?”
“看看怎么丢人合适。”
姜言安理了理袖口。
喜轿将至,锣声正隆,红毯两侧撒下彩花,一片红云之中,忽然有一道身影冲入正中央,如断线的风筝般跌跪而下。
“阿晟——你怎么忍心啊!
你说过要娶我的啊!”
沈念捂着脸,声音带着哭腔,带着颤音,却格外清晰,恰恰在鼓声落下的空隙砸入所有人耳中。
她衣衫寒酸,长裙洗得发白,发间别着两根粗木筷子,跪坐在红毯正中,头发乱糟糟,哭得肩膀抖动,像极了一个被抛弃的小妇人。
空气先是短暂的一瞬间凝固了,随即炸了锅。
“哎哟妈呀,这可出事了!”
“哪家的姑娘?
这是来抢亲的?!”
“该不会……是三公子的旧情人吧?”
“嘶,瞧那样儿,别说,还真像……啧啧,三公子果然风流成性。”
程晟脸色铁青,彻底懵了,骑在马上不知如何是好,看那下面的姑娘,自己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和他有过什么纠缠,但无论怎样,万不能让她影响了今日大喜的日子。
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头一脚踹开,一角红纱飞起。
从轿中走出一位身着喜服的女子,眉锋凌厉、眼神如刀,鬓边金步摇微微晃动,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杀气。
那是镇国将军的嫡小姐——魏璃,传说中“练刀能劈树、喝酒能夺旗”的女子。
“阿璃你听我解释——这女人我不认识,你不要冲动!!”
三公子慌了神,连忙下马,伸手要拦她,却被她用喜帕拧成的绳子打在手背,生生打出一道红印,逼得他急忙后退半步。
“听你个头!”
她冷声吼道,“我要打的就是你!”
“啪——!”
“啪——!”
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落在三公子脸上,左一下、右一下,扇得他披头散发、新郎官的头冠歪到一边,脸上立刻浮起两个掌印。
围观群众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和哄笑:“打得好!!!”
“镇国将军家的女儿,果然彪悍!”
“这亲,怕是结不成咯~!”
“快去把你娘也叫来看这热闹!”
连敲锣的都不敢敲了,乐师也不敢继续吹唢呐,婚礼队伍乱作一团,媒婆捧着红绸呆若木鸡,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而沈念,仍旧跪在红毯中央,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脸上的神情恰到好处,像极了一个被辜负、又不得不低声下气求公道的弱女子。
这场景热闹得比庙会上唱的大戏还精彩。
三公子脸肿得像馒头,手捂着脸不敢多说一句话。
魏璃拂袖而去,一边骂着“真是晦气”,一边扯下喜帕扔到地上,她的丫鬟喊着小姐追了上去,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而轿夫、乐师们则都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但热闹的人群反而越聚越多,谁都不想错过这出闹剧。
但在这乱局翻腾之时,突然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声音低沉好听,但却也伴着心碎。
“你为何不等我?”
众人齐刷刷回头。
只见一名身形颀长、气度不凡的青年,正穿过人潮。
他身着一袭月白广袖长袍,腰束墨玉,面如冠玉,神情却写着浓重的忧郁。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红着脸的程晟,他一边摸着自己的脸,一边道:“宜王殿下?”
魏璃也吃了一惊:“宜王,你怎么在这?”
众人一片哗然,宜王是当今圣上的七弟,但这人出了名的荒唐,不问朝政整天寻花问柳不务正业。
沈念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便对上了正大步向她走来的宜王。
这下轮到她懵了。
下一瞬,姜言安己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
“我找了你六天了。”
他说得极慢,语调几乎柔得化开,“你为何宁愿在这等人手里吃苦,不惜在他大婚上这般胡闹,也不肯随我走?
我堂堂一个王爷,到底哪不如一个户部尚书的三公子?”
沈念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是谁啊???
但听刚才那两声宜王,她想这人可能就是王城里那个赫赫有名的不务正业的九王爷,当今圣上的弟弟。
无论他是谁,沈念都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更别提有什么旧情。
但她刚想说“殿下你冷静点”,却被他低声打断。
“如今我即找到了你,便断然不会再让你走了。
你若说早些,我便冲进教坊抢你出来,哪怕抗旨。”
他捧着她的脸,悲情得如一出老生唱段,“可你却选了他。”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惊呼:“这是三角恋啊!”
“天呐,她到底选了哪个?”
“哎哟喂,这剧情,比《冤妇奇谭》还跌宕!”
“快快快,我得回去画下来传着看!”
而那位三公子,此刻脸色像猪肝,终于忍不住吼道:“你胡说!
我根本不认识她!”
姜言安站起身,挡在沈念前面,目光幽冷:“不管你认不认,我对她一片痴心,她却对我若即若离,我只当是教坊女子不敢轻易交付真心,却没想到是因为另有心上人……如今你当众成亲,却连她是谁都不认了?”
姜言安突然高声道:“户部侍郎的公子便可这样欺辱女子吗??”
这一声质问掷地有声,连老百姓都跟着骂了起来:“这三公子太不是东西了!”
“就算是戏子,也不能这么糟践人!”
三公子气得发抖,吼破喉咙:“我冤枉!
这女人我根本不认识!!”
姜言安撇撇嘴:看向沈念,语气悲凉:“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男人,敢做不敢认,但如今我对你却还是一片真心,你可愿意随我回王府?”
他一句话说完,抬手就把沈念从地上拉起来,力气不大,却架势十足。
“跟我回王府吧。”
沈念:“……哈?”
众人一片哗然。
“宜王殿下疯了吧?”
“这……这女人真是不一般啊。”
沈念整个人被他半拖着往外走,回神都来不及,挣扎了一下,对方却假装扶住她,并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跟我走不然治你罪。”
沈念:“……”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念被姜言安牵着衣袖、披着一身尘土和莫名其妙的“与七皇子的风流韵事”,一路穿过红毯、绕过鼓队,在全城百姓八卦的目光中,被堂而皇之地带上了一辆雕花黑漆马车。
马车晃动着驶出街口,围观人群还在议论不断,而那一地落花红帕之上,留下了一个彻底乱套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