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这地方,打根儿上就带着股子江湖气。九河下梢,七十二沽帆影,
那是文人的说法;搁老百姓嘴里,就俩字儿:码头。南来北往的船,东奔西走的车,
打这运河边儿、官道口上碾过,留下的是风尘、汗碱,
还有一股子混杂着牲口味儿、河水腥气和汗酸气的、永远散不干净的人间烟火。人活在这儿,
像野地里的草,命硬,经踩,也贱。再大的风浪,顶多歪一歪脖子,
根儿还死死抓着那点子碱土地。运河过了捷地减河闸口,水势就缓了,泥沙也沉了,
水色黄澄澄的,像熬稠了的小米粥。闸口往东二里地,有个大岔道口,
官道在这儿拧了个麻花,一头奔天津卫,一头扎向山东地界。这岔口,活像个张开的大嘴,
日夜不停地吞吐着人和货。于是乎,这嘴边上,便生出了牙——不是真牙,
是些低矮的泥坯房、草棚子,卖力气的、赶脚的、拉纤的、做小买卖的,全在这儿扎堆儿,
挤挤挨挨,闹哄哄一片。这地界儿,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赶车的、撑船的、挑担子的,
都管它叫“大岔口”。名字糙,地方也糙,可烟火气最足。石大拿的羊肠汤摊子,
就在这大岔口紧把着官道边儿上,像块生了根的石头,嵌在这片喧嚣里。
摊子实在寒碜:几根剥了皮、弯了腰的杨木棍子,支起个油渍麻花、补丁摞补丁的破棚布,
棚底下摆着两张裂了缝的榆木条桌,几条长板凳磨得油光水滑,
不知承载过多少沉甸甸的***。最扎眼的,是棚子口那口灶。灶是黄泥掺着麦秸夯的,粗笨,
结实,灶膛里常年不熄火,红通通的炭火舔着灶眼上一口尺半口径的厚铁锅。
锅是石大拿的命根子,黑黢黢,油亮亮,锅沿儿都厚实得打手。锅里的汤,更是石家的魂儿。
石大拿是本地人,家就在运河边上的石家坨。祖上三代都跟这羊下水打交道。他爹石老蔫儿,
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卖羊杂碎汤,养活了一大家子。到了石大拿这儿,他心气儿高些,
不乐意推车了,瞅准了这大岔口的风水,赁了巴掌大块地,扎下了这羊肠汤摊子。他这汤,
有讲究。羊肠儿,必得是当天下水的鲜货,用粗盐粒子、棒子面儿,一遍遍搓,一遍遍揉,
把那腥膻污秽搓得干干净净,露出里面***的本色,透亮儿,筋道。洗好的肠子盘成圈儿,
雪白***,像盘着的玉带。下锅前,得用花椒、大料、姜块子、老葱白,
加上祖传下来磨得极细的几味秘料,先在滚水里“紧”一道,去净最后一丝浮沫杂气。
这才下到那口不知熬了多少年头的老汤锅里。那锅老汤,就是石家的镇摊之宝,
锅底沉着厚厚一层乳白的油脂,汤色浓得像奶,却清亮不浑。每日里,新汤续旧汤,
骨头棒子多是牛骨,羊骨少且贵敲碎了丢进去熬,小火咕嘟着,香气像长了脚,
顺着风能飘出二里地去。汤锅里翻滚着粉白的羊肠儿,还有羊肚儿、羊头肉、羊血块儿,
上下沉浮,吸饱了汤汁的精华。天还黑黢黢的,运河上传来第一声拉纤的号子,低沉悠长,
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石大拿就起来了。棚子里没灯,就着灶膛里残余的炭火亮光,
他佝偻着腰,开始一天的营生。添煤,捅火,看那蓝幽幽的火苗重新旺起来,舔着锅底。
锅里隔夜的汤已经凝了一层白脂。他用长柄铁勺小心地撇去最上面浮着的零星光点,
然后舀起旁边大桶里新烧开的滚水,“哗啦”一声冲进去。凝脂化开,汤水重新翻滚起来,
更浓郁的香气“腾”地冒出来,顶得破棚布都似乎鼓胀了一下。洗好的羊下水一样样下锅,
动作麻利又带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这锅汤,是他石大拿安身立命的根本,
也是这大岔口成千上万苦哈哈们一天奔命的指望。天麻麻亮,大岔口就醒了。官道上,
大车轱辘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咯噔”声,车把式缩在破棉袄里,
鞭梢儿冻得像冰溜子,在空中甩出“啪啪”的脆响。运河码头上,卸货的号子一声高过一声,
扛大个儿的汉子们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腱子肉,腾腾地冒着白气,
沉重的麻包压得跳板吱呀作响。拉洋车的、赶脚的、挑担卖菜的、剃头刮脸的……各色人等,
像归巢的蚂蚁,汇聚到这大岔口,寻找那口热乎吃食,填补一夜的饥寒。
石大拿的羊肠汤摊子,就是这蚁群里最热乎的窝。几张条桌早已坐满,
后来的就蹲在棚子边儿,或者干脆端着粗瓷大碗,靠在自己的车辕子、扁担上。
热气腾腾的大碗端上来,粗瓷碗边滚烫,碗里是浓白滚烫的汤,
汤上漂着翠绿的香菜末儿、炸得焦黄的辣椒油星子,
底下沉着满满当当的羊肠儿、肚丝儿、头肉片儿,
间或还有几块颤巍巍、蜂窝眼儿吸饱了汤汁的羊血。
旁边必配一个巴掌大、烤得鼓胀焦黄、带着燎泡的吊炉火烧。火烧掰开了,泡进汤里,
吸足了汤汁的鲜咸滚烫,再捞出来咬一口,那滋味儿,给个县太爷都不换!“石掌柜!
老规矩,双份肠儿,汤宽着点儿!”一个拉洋车的汉子把车往路边树上一靠,
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凑过来,嗓门洪亮。“得嘞!张二哥,今儿活儿顺?”石大拿应着,
手里的大勺在锅里搅动着,手腕一抖,一勺浓汤带着颤巍巍的肠儿稳稳落入粗瓷大碗,
再淋上一勺红亮亮的辣油。“顺个毬!拉了个穿长衫的酸丁,从东关到西关,磨磨唧唧不说,
给钱时还抠抠索索!”张二哥一***坐在条凳上,接过碗,也不怕烫,
先凑到碗沿儿“滋溜”喝了一大口热汤,满足地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
仿佛把一夜的寒气、一肚子的憋屈都哈了出来。“还是您这口汤实在!熨帖!顶时候!
”他抄起筷子,夹起一大截肥厚的羊肠儿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起老高。
旁边蹲着个挑担卖青菜的老头,姓王,都叫他王老蔫。他小口啜着汤,就着自带的窝头,
吃得慢,却极仔细,连碗边儿最后一点油星儿都用窝头擦干净送进嘴里。“大拿兄弟,
”他咂摸着嘴,“你这汤,有股子老味儿。像我小时候,跟我爹赶集,
在集头喝的那碗……多少年没这个味儿了。”石大拿用围裙擦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嗯”了一声。这汤里的“老味儿”,是他爹石老蔫儿传下来的,
也是他在这大岔口立住脚的本钱。
他看着棚里棚外这些埋头苦吃、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却又被一碗热汤短暂慰藉的汉子们,
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这碗汤,是粗粝生活里的一点热乎劲儿,
是压不垮的草根儿们的力气来源。他石大拿,就是个熬汤的,靠着这锅老汤,
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挣自己那份嚼谷,也暖着这些苦哈哈们的肚肠。日子就像运河里的水,
流得不快,可也一刻不停。大岔口的尘土,日复一日地扬起又落下,糊在石大拿的棚布上,
落在汤锅沿儿上,也钻进赶路人的头发缝里、衣领子里。石大拿的羊肠汤摊子,
成了这尘土飞扬的岔路口一个固定的坐标,一个带着热乎气儿的驿站。常客里头,
有个叫“铁腿王三”的。这名字不是白叫的,他是跑“快脚”的,专门替人送急信、递文书,
有时也捎带些紧要的小物件。沧州到天津卫,二百多里地,他靠着两条腿,
一天一夜能跑个来回!王三精瘦,黑得像块炭,腿上的筋肉虬结,隔着单裤都能看出轮廓。
他话不多,一来就坐角落里那张条凳,那是他的“专座”。每次来,
必点一碗“顶配”:羊肠儿、羊肚儿、羊头肉、羊血块儿,汤要滚烫,辣子要多放。
他吃东西极快,风卷残云,唏哩呼噜,一大碗连汤带水下肚,前后不过半袋烟的功夫。吃完,
把几个铜子儿往桌上一拍,抹抹嘴,起身就走,像阵旋风,转眼就消失在官道的烟尘里。
石大拿知道,他这是又接了急活儿,要赶路了。王三的铜子儿,总是比别人多那么一两枚,
硬邦邦地拍在桌上,带着股子力气。“石掌柜,记账!”也有赊账的。
说话的是个拉大车的把式,姓李,都叫他李大轮子。他专跑沧州到德州的长途,
拉粮食、拉盐,一趟来回少说四五天。他人豪爽,嗓门大,可手头时常紧巴。他的车队一来,
大岔口就更热闹了,七八条精壮汉子涌进石大拿的小棚子,吆五喝六,碗筷碰得叮当响。
李大轮子嗓门最亮:“兄弟们敞开了吃!管够!账挂我头上!”石大拿也不多言,
只默默地把一碗碗加足了料的羊肠汤端上去。他知道李大轮子讲信用,下趟回来,
准能把钱结清,有时还多给几个。这年月,跑长途的把式不容易,路上不太平,风餐露宿,
这碗热汤,是他们出发前的壮行酒,也是归来后的接风宴。石大拿的日子,就围着这口锅转。
天不亮起来熬汤,晌午头儿最忙,过了晌午,人渐渐稀了,他就坐在灶膛边的小马扎上,
守着余火,让汤锅保持着微微的滚沸。偶尔有晚归的脚夫,或者码头上干完夜活的力巴,
寻着这点温暖摸过来。石大拿也不嫌烦,起身,掀开锅盖,热气“呼”地腾起,
给他盛上一碗,看着对方蹲在棚子外,就着星光月色,呼噜呼噜喝下去。那满足的叹息声,
就是他这一天最好的收尾。钱赚得不多,铜子儿叮叮当当攒在灶台边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
除去买下水、买棒骨、买烧煤、交那点可怜的地皮钱,也就刚够他一个人嚼用。他光棍一条,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人劝他:“大拿,你这汤地道,手艺好,咋不盘个正经铺面?
多摆几张桌子,也卖点酒水,准能发!”石大拿只是闷头搅着锅里的汤,
瓮声瓮气地说:“守着这锅汤就挺好。弄大了,味儿就变了。”他怕那老汤的魂儿散了。
这锅汤,连着爹,连着这大岔口的风,连着那些熟客的脸,也连着他自个儿的根。变了味儿,
他石大拿还是石大拿吗?也有糟心事。官道上巡街的“黑皮”警察,
税卡上的“灰狗子”税吏,时不时地来打秋风。来了,大喇喇往条凳上一坐,
翘着腿:“石掌柜,生意兴隆啊!来两碗,拣肥的捞!”吃完嘴一抹,拍拍***就走,
半个子儿也不掏。石大拿只能忍着,脸上堆着笑,心里头骂娘。他知道,这碗“孝敬汤”,
是这大岔口生存的规矩。不认,这摊子就甭想安生。最闹心的是同行。
大岔口就这么大点地方,吃食摊子却不少。卖大饼的,卖馄饨的,卖老豆腐的,
都眼红石大拿这羊肠汤的生意。斜对面新来了个卖“高汤杂碎”的,姓孙,是个外乡人,
嘴皮子利索,会来事儿。他弄了个铜锅,擦得锃亮,摆在外面显眼处,
吆喝得山响:“高汤杂碎!祖传秘方!强筋健骨!”他那汤,颜色看着也浓白,可味儿不对。
石大拿鼻子灵,一闻就知道,那汤里掺了东西,八成是猪骨头熬的,
还加了面起子一种增白的添加剂,透着一股子浮夸的香精味儿。羊下水也洗得不干净,
带着股子脏器特有的腥气。可架不住他摊子收拾得干净,碗筷也新,
价钱还比石大拿便宜一两个铜子儿。一时间,倒也拉走了不少图新鲜、贪便宜的客人。
石大拿心里憋着火,可他没言语。他照旧天不亮起来,一丝不苟地搓洗他的羊肠儿,
守着那口老汤锅,火候不差分毫。他相信,舌头骗不了人。果然,没过多久,
那些尝过孙家杂碎的主顾,又陆陆续续回来了。拉洋车的张二哥把碗往石大拿条桌上一顿,
嗓门震天:“石掌柜!还是您这碗实在!那姓孙的汤,喝下去是香的,过后嘴里发酸,
胃里直返腻!糊弄鬼呢!”铁腿王三跑完一趟回来,照例坐在他的专座,闷头喝完一大碗,
临走时难得地说了句:“他那汤,跑起来顶不住劲儿。
”连赊账的李大轮子也拍着桌子嚷:“兄弟们!都给我回石掌柜这儿来!那外路汤,
喝完了拉车都没力气!”石大拿听着,依旧没多话,只是给张二哥碗里多捞了截肥肠,
给王三的汤添得更满些,给李大轮子那桌多送了一碟免费的咸菜丝儿。
他看着这些老主顾围着他的破桌子,吃得满头大汗,吆五喝六,棚子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
把斜对面孙家那擦得锃亮的铜锅和冷清的条凳衬得格外碍眼。他嘴角难得地向上扯了扯,
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这大岔口的风是热的,土是糙的,人的舌头和心,是透亮的。
他的汤,他的根,还在这儿。这就够了。安稳日子没过几年,大岔口的尘土里,
就掺进了别样的东西——火药味。先是有穿灰布军装的大兵,扛着老套筒,拉着大炮,
轰隆隆地开过官道,烟尘蔽日。接着是穿黄呢子衣裳、打着绑腿、背着三八大盖的兵,
帽子上钉着块“膏药”,说话叽里呱啦,眼神像刀子。运河上的船也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