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猛地睁眼时，喉咙里泛着铁锈味，昨晚含着的止咳糖浆早化成苦水。

他摸黑抓过手机，裂成蛛网的屏幕亮起刺目的蓝光——暴雨红色预警，骑手补贴临时上调至8元/单。

指节上的膏药被汗水泡得发白，他撑着床板坐起来，隔壁床忽然传来窸窣响动。

"又咳血了？"妻子背对着他蜷缩在薄被里，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张强盯着她露在被子外的发梢，那些曾经乌黑油亮的头发，现在像枯草似的支棱着。

"没，口水呛着了。

"他摸出枕边皱巴巴的烟盒，想起CT报告上"肺部阴影待查"的字样，又默默塞了回去。

充电线缠住女儿的小猪存钱罐，粉红塑料罐上贴着"舞蹈班学费"的纸条，被撕掉半截的催缴通知还压在枕头底下。

雨点砸在铁皮遮阳棚上的动静像在放鞭炮，张强把雨衣反穿时，听见里层防水布发出撕裂般的***。

这件从老陈那儿花二十块买的二手雨衣，接缝处早被透明胶补得凹凸不平。

他摸黑给电动车插上自制挡泥板，后视镜上挂着的降压药袋子在风里打转，那是给乡下老母亲备的。

"您有新的帮送订单！"手机突然炸响的提示音吓得他手一抖。

开裂的屏幕右上角贴着十字交叉的透明胶，雨水顺着缝隙渗进来，在"预计收入38.6元"的字样上晕开水痕。

订单详情页显示着某高档小区的早餐单：鲜虾云吞面加现磨豆浆，顾客备注要"用瓷碗装，汤面分离"。

雨幕里突然刺进一道白光，对门送牛奶的老王蹬着三轮车经过。

"强子你不要命了？"老王扯着嗓子喊，车把上挂的应急灯晃过张强青灰的脸，"气象台说这雨要下三天！"张强没接话，把裹着塑料袋的手机卡在车头支架上，防水布下露出半截止咳糖浆的玻璃瓶。

积水已经没过半个车轮，他弓着背冲进雨帘时，听见后备箱里的空矿泉水瓶相互碰撞——那是用来在深水区判断外卖箱位置的土法子。

拐过第二个路口时，雨衣帽子被风掀开，冰凉的雨水顺着后颈灌进工装领口，他忽然想起女儿上周说的那句"爸爸身上总有铁锈味"。

城中村早点摊的卷帘门只开了半人高，老板娘跪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包馄饨。

"老规矩？"她抬头时，围裙上沾着葱花的面粉簌簌往下掉。

张强蹲下来帮忙搬蒸笼，竹制蒸屉边沿的裂口划破他虎口结痂的伤口。

两个茶叶蛋加白糖发糕，这是他今天的早饭，也可能是午饭。

"云吞面要现煮，等八分钟。

"老板娘往他手里塞了袋温热的豆浆，塑料杯壁上凝着水珠，"多加了勺糖，不收你钱。

"张强捏着豆浆没动，看见她儿子蜷在柜台后面写作业，铅笔头短得快要握不住。

接单系统突然发出急促的蜂鸣，他低头看见屏幕跳出五个新订单。

暴雨天的订单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其中有个送往儿童医院的单子特别刺眼：清粥小菜，备注写着"孩子做完化疗没胃口，请小心别洒了"。

他咬开发糕的塑料袋，糖霜混着雨水在舌尖化开，尝不出甜味。

装餐时发现云吞面少了个醋包，老板娘翻找调料盒时，张强瞥见自己映在不锈钢台面上的脸。

眼窝深陷，颧骨上挂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这场暴雨泡发的尸体。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掌心留下暗红血丝，连忙抓起雨衣袖子擦掉。

"强哥！"巷口传来沙哑的喊声。

刚入行的李小斌扶着墙发抖，头盔镜片上全是水雾。

张强摸出兜里剩的半袋葡萄糖粉扔过去，看见对方工裤膝盖处磨破的洞——这小子肯定又摔车了。

暴雨中传来救护车的呜咽，混着早班公交的报站声，像这座城市沉重的喘息。

电动车警报器突然尖叫着响起，张强回头看见自己的外卖箱被积水冲得歪斜。

他蹚着水跑过去时，浑浊的污水里漂过降压药的空盒，那是昨天该给母亲寄的。

摸到外卖箱把手时，指尖触到保温袋里云吞面的余温，突然想起女儿上次吃虾还是过年时——她偷偷把最后一只虾仁塞进他碗里，说舞蹈老师夸她天生韧带软。

"您即将超时！"手机发出刺耳警报，张强抹了把脸，在暴雨中拧动油门。

雨点砸在头盔上的声音像催命鼓，他眯着眼辨认导航路线，看见后视镜里李小斌正把葡萄糖粉往矿泉水瓶里倒。

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雨幕中晕成血色光斑，早高峰的车流开始涌动。

交警的荧光绿雨衣在暴雨中格外刺眼。

张强捏紧刹车时，电动车在积水路面划出三米长的水痕，后座外卖箱撞上警用摩托的保险杠，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驾驶证！"年轻交警的执勤记录仪闪着红光。

张强低头看见对方皮鞋上溅着的泥点，和自己露出脚趾的劳保鞋形成鲜明对比。

手机在防水袋里发出尖锐的警报："距‘鲜尚轩’订单超时还剩2分钟！""同志，儿童医院有个化疗的孩子..."他哆嗦着掏出屏幕碎裂的手机，化疗订单的备注在雨水中模糊成团。

交警伸手要接手机时，张强突然瞥见路口那栋蓝色玻璃幕墙大厦——那是龙虾套餐的配送地址，电梯间排队的黄马甲已经堵到旋转门外。

"现在知道急了？"交警翻看电子驾驶证，头盔上的雨滴顺着下巴往下淌，"这个月第三次抓到你闯红灯..."话音未落，张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捂嘴的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交警下意识后退半步，他趁机拧动油门，载着二十斤重的龙虾套餐冲进辅路。

写字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凉气。

六部电梯全部停运，维修工正在更换故障警示牌。

穿西装的白领们聚在大堂抱怨，外卖骑手们却默契地冲向安全通道。

张强抱起泡沫保温箱时，听见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上周刚贴的膏药正在后腰发烫。

爬到第七层时，膝盖旧伤开始发作。

去年冬天追尾事故留下的疤痕，此刻像烧红的铁丝勒进骨缝。

保温箱里的冰袋化了一半，冷凝水混着腿上的血水，在台阶上留下蜿蜒的红线。

上方传来其他骑手的骂娘声："十八层的那单老子不要了！"第十五层的安全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张强腾出手去拉门把时，保温箱突然倾斜。

龙虾汤从密封条缝隙渗出，滴在他磨破的裤管上。

客户的头像在手机屏上跳动，微信语音自动外放："怎么还没到？米其林大厨做的菜要是凉了，你们赔得起吗？"推开1804室玻璃门的瞬间，中央空调的冷风裹着香氛扑面而来。

前台姑娘捏着鼻子后退："怎么湿成这样？"张强低头看见自己工装裤上的血渍正在地毯上晕开，像朵诡异的花。

"王总的外卖！"格子间里站起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袖扣闪着冷光。

他接过保温箱时突然松手，张强下意识跪地去接，膝盖撞在大理石地面发出闷响。

龙虾汤从箱底喷溅而出，在男人订制西裤上染出油渍。

"现在的骑手都演苦情戏？"男人举起手机对准他滴水的头盔，"大家看看，这算不算道德绑架？"闪光灯亮起的刹那，张强瞥见外卖箱夹层里露出的半截画纸——那是女儿用蜡笔画的"最佳爸爸"奖状。

电梯突然发出叮咚声，穿维修制服的工作人员走出来："货梯恢复了。

"张强攥着差评罚款单冲进电梯时，听见身后白领们在哄笑："这些底层人就会用悲惨博同情..."手机在裤兜里疯狂震动，系统同时派发五个跨区订单。

其中有个送往开发区的文件急件，备注栏血红的大字跳动着："两小时内不到***平台！"暴雨拍打在观光电梯玻璃外墙上，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正沿着城市天际线下坠。

出电梯时撞见李小斌扶着墙呕吐，新人骑手的保温箱里横七竖八塞着七八杯奶茶。

"强哥..."少年惨白的脸上挤出苦笑，递来半瓶浑浊的液体，"葡萄糖兑藿香正气水，提神..."跨上电动车瞬间，后轮传来异响。

张强摸黑检查发现刹车片里卡着龙虾壳碎片，那是刚才摔倒时溅进去的。

儿童医院的化疗订单已经超时十五分钟，平台自动扣除了配送补贴。

他扯下口罩大口喘气，尝到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

拐过人民路时，暴雨中突然冲出个抱小孩的妇人。

张强猛打方向撞向隔离墩，外卖箱里的文件袋飞进积水坑。

妇人惊叫着跑开，他趴在水洼里摸索时，看见漂浮的订单单据上印着"股权转让协议"字样。

手机在此刻响起，是妻子发来的视频请求。

背景里医院的机械女声正在叫号，显得更小了："医生说要再做次增强CT..."张强把镜头转向阴沉的天空："信号不好，晚上再说..."挂断时发现左手小指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大概是撞车时别到了。

他咬着牙把手指掰正，从外卖箱夹层摸出女儿藏的创可贴。

蜡笔小新图案的贴纸已经泡软，勉强能裹住肿胀的指节。

距离开发区还有九公里，手机电量突然跳红。

充电宝接口早被雨水泡得失灵，他盯着剩余电量19%的提示，想起今天还没吃降压药。

后视镜里，李小斌的电动车歪歪扭扭地追上来，车头绑着的应急灯像是暴雨中最后的萤火虫。

正午的太阳在雨幕里晕成惨白的光斑。

张强刚拐进城中村窄巷，对面突然冲出的电动车径直撞上他前轮。

保温箱腾空飞起的瞬间，他看见对方车把上挂着的葡萄糖输液袋——和早上给李小斌的一模一样。

"我的汤！"穿睡衣的女人尖叫着扑向洒落的保温袋。

张强瘫在污水里，左腿被电动车压住动弹不得。

四十八块钱的党参乌鸡汤在积水里漂浮，枸杞像血珠似的粘在女人拖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