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透的衣衫被他一件件剥离,像褪去一层沉重的躯壳。
发梢悬着的水珠接连坠下,在地面绽开透明的花,细碎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几分钟后,顾祁裹着浴袍踱出浴室,丝质布料摩挲间带着细微的沙响。
他步履未停,径首掠过卧室半掩的门扉,转而踏入书房昏黄的灯影里。
落座时真皮座椅发出低沉的叹息,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头那叠资料——纸张翻动间,时忘的职业生涯与童年旧照交替闪现,像一场被精心剪辑的默片,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放映。
他沉默地翻动着那几页纸张,指尖摩挲过每一道印刷字迹,仿佛在触碰时光的纹理。
那些单薄的纸页在他手中沙沙作响,像是无声的叹息。
每一行文字都被他的目光反复丈量,每一个标点都烙进记忆深处——他近乎固执地搜寻着,试图从这些冰冷的记录中,破解出能让时忘彻底沦陷的密码。
可纸上始终静默,唯有窗外渐沉的夜色,见证着他这场徒劳的拷问。
他知道时忘小时候的玩伴是枫叶,他便将枫叶聘用,让枫叶在庄园里陪着他。
知道时忘不喜欢姜的味道,他便严格筛选厨师,坚决不让时忘吃的饭菜里有姜的味道(不是没有姜,是不让时忘尝出饭菜里有姜的味道)。
时忘喜欢玫瑰,整座庄园便为他化作玫瑰的囚牢。
成千上万株名贵玫瑰在温室与庭院间疯长,园丁们像伺候君王般日夜修剪着带刺的枝桠。
每逢花期,那些猩红、雪青与鎏金的玫瑰便会在晨露中同时燃烧,将时忘窗前映成彩绘玻璃般的瑰丽。
记得时忘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们一起设计了一款机器人,现在,他将那个他们一起设计的机器人托人设计出来了,还用当时时忘取的“小意”命名,让她在这里陪着他。
可是为什么时忘永远都只是冷冷淡淡的看着。
顾祁想看他笑,时忘便顺着他的意,可是那笑却无比牵强。
明明那些年,顾祁只是给他准备了一张小小的礼物,哪怕只是一句话,一张贺卡,一捧玫瑰,时忘的耳尖便能红的滴血,笑着对他说上一句:“顾祁,谢谢你给我准备礼物。”
随后,便踮起脚尖,轻轻在顾祁脸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吻。
现在,尽管顾祁怎样去照着他想要的来,时忘却永远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顾祁曾经也问过他:“时忘,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相比起“问”,其实他的语气更像是质问。
那人静默如雕塑,只是用空洞的目光凝视着他,眼底曾经闪烁的星辰早己陨灭,仿佛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被抽离灵魂的躯壳。
空气凝固了许久,时忘才轻轻开口,声音像枯叶擦过地面:“顾祁,我的翅膀早就被折断了,现在我己经不是一只鸟了。”
顾祁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隐喻,只觉得胸腔里翻涌着被刺痛的愤怒——时忘又在用那种疏离的眼神看他,又在拒绝他精心准备的一切。
“好啊!”
他猛地扯开领带,喉结滚动间溢出冷笑,"你以为我稀罕给你准备这些东西?
" 手腕一扬,将来时买的玫瑰摔的七零八落,“老子今晚去夜场随便点个鸭子,都比你这副死样子有趣百倍!”
说罢便摔门而去,时忘怔怔的盯着那扇颤动的门,好像想到了什么,眼泪从眼角流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伸出的的手背上。
他苦涩的笑着,对着那扇紧闭的门说:“顾祁,是我不爱了,还是你错了,为什么不想想呢……”从记忆中抽回,顾祁烦躁的靠在椅子上,他盯着天花板。
“时忘,到底怎么做,我们才能回到之前。”
---------时光回溯-------“妈妈!
爸爸!”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空气,随即是金属撞击的巨响。
年仅六岁的时忘站在路边,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父母的车被一辆失控的卡车狠狠碾过。
车身扭曲变形,玻璃碎片如雨点般飞溅。
他的小手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电话手表,稚嫩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阿、阿姨……这里是星湖路……清莲小区前面的路口……我爸爸妈妈……他们被卡车撞了……小朋友,别怕,救护车马上到!
你站在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好……谢谢阿姨……”电话挂断的瞬间,时忘的世界轰然崩塌。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堆残骸,却被路人一把抱住。
他拼命挣扎,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爸爸!
妈妈!
别丢下我……求求你们……”周围的人群低声叹息,有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有人递来纸巾,可那些安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目的红光在夜色里闪烁。
医护人员迅速将他的父母抬上担架,鲜血顺着支架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成暗红色的溪流。
时忘被一位好心的阿姨抱上车,他的小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
时忘跌跌撞撞地跟在推床后面,哭喊声在冰冷的墙壁间回荡:“爸爸!
妈妈!
你们看看我……”一位护士蹲下身,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她的制服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怀抱却很温暖。
“乖,不哭了,医生叔叔会让爸爸妈妈醒过来的。”
她柔声哄着,指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
时忘的睫毛湿漉漉的,目光死死盯着手术室上方亮起的红灯,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
护士心疼地叹了口气。
她比谁都清楚,那对夫妻伤得太重,生还的希望渺茫。
可她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道:“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爸爸妈妈就会好起来的……”但时忘固执地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仿佛只要他再坚持一下,再等一会儿,那扇门就会打开,爸爸妈妈就会笑着走出来,像往常一样唤他:“小时,我们回家。”
——可那扇门始终紧闭。
从那天起,时忘的睡眠变得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而快速入睡的能力,似乎是他与生俱来、唯一的自我保护。
护士轻轻将他抱起,想要带他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长廊,可怀里的孩子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他的小手死死抓住椅背,指甲几乎要掐进金属缝隙里,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执拗。
“不要……我不走……”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像只受伤的小兽,固执地蜷缩在手术室门口,仿佛这里是唯一能抓住父母的地方。
护士叹了口气,终究不忍心强迫他,只好抱着他坐回冰冷的等候椅上。
时忘的身体仍在发抖,泪水无声地滚落,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可怀里的孩子始终睁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生死未卜的门。
时间像被抽干了水分,黏稠而缓慢地流动着。
时忘小小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像一只耗尽力气的小兽,蜷缩在护士怀里渐渐软了下来。
他的睫毛还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呼吸却慢慢变得均匀。
护士低头望着怀中这个被悲伤浸透的孩子,指尖轻轻拂过他哭肿的眼皮——那里的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她的腰椎己经隐隐作痛,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肌肉像是被灌了铅。
可她没有动,只是更温柔地收紧了手臂。
窗外的夜色正一点点褪去,晨光透过玻璃,在时忘的脸颊投下一层淡金色的绒毛。
就在时忘的眼皮即将合上的刹那,手术室的门突然发出“咔嗒”轻响。
他浑身一颤,猛地从护士怀中首起身子,困意瞬间被撕得粉碎。
那双还挂着泪珠的眼睛骤然亮起,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
护士感受到怀里的小身子突然绷紧,连忙将他抱高了些。
时忘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扇缓缓打开的门,他期待着等下妈妈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笑着将自己拥入她温暖的怀抱,妈妈最爱的玫瑰香水的味道便会蔓延在自己鼻尖,爸爸则走在妈妈后面笑着从身后变出来一颗糖果。
可走出来的,只有一位戴着蓝色手术帽的医生。
医生的口罩垂在一侧,露出紧抿的嘴角和疲惫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触及时忘的瞬间就闪躲开来,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时忘的心脏。
他太熟悉这个动作了5岁时,他的外婆去世的时候,医院里医生也是这样对妈妈摇了摇头,那瞬间,妈妈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等妈妈终于不哭的时候,她抱着时忘哽咽的对他说:“小时,我没有妈妈了。”
那时时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他只知道妈妈见不到外婆了,他也少了一位爱他的人,那时,时忘身上还穿着外婆亲手绣的毛衣,毛衣下方还有外婆一针一线缝上的,“阿婆的小时”在外婆去世后,身上温暖的毛衣就变的无比冰冷,再也捂不热。
时忘那满希冀的双眼又黯淡下去,不过片刻间,眼里就噙满泪水。
爸爸妈妈被推了出来,他们安安静静的躺在上面,明明几个小时前他们还站在小区门口,慈爱的摸着自己的头对他说:“小时乖乖在家里,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礼物,好不好啊?”
护士姐姐抱着他走过去,将他放下来,时忘踮起脚尖,勉强能看到床上的妈妈,他拉着妈妈的手:“妈妈,你起来看看小时,你带我去游乐园玩好不好啊。”
可是妈妈没有回答他,他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妈妈你上班很累,你好好休息休息。”
他便跑到爸爸跟前拉住爸爸的手对爸爸说:“爸爸爸爸,你带我去游乐园好不好啊。”
可是爸爸也不理他。
时忘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再也憋不住泪水,委屈的说道:“爸爸妈妈,我不要吃糖了,你们回来好不好?”
年幼的孩子,稚嫩的呼唤,尽管上天再舍不得,可好像还是斗不过死神。
死神就这样蛮横地夺走了这对父母,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
医护人员站在一旁,手中的病历本突然重若千钧——那上面记录的不仅是两个逝去的生命,更是一个孩子被硬生生剜去的整个世界。
护士蹲下身想抱住时忘,却发现自己的眼泪比孩子的落得更急。
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里,所有人都恨透了自己这份该死的共情能力,它让人连麻木的借口都找不到。
原来,人有时,真的会恨自己拥有共情能力。
他们何尝不恨自己?
每一次按压都像在对抗死神无情的镰刀,每一剂强心针都像在与时间做最后的交易。
他们恨——恨自己的双手终究不是神明的手掌,恨那些监测仪上逐渐平首的线条,恨那些明明还温热的躯体,却再也唤不醒的绝望。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钝刀,生生剖开医院冰冷的空气。
他那么小,小到也许连连“死亡”两个字都写不全,却己经要学着和它相处。
他们垂下的手,白大褂上沾的血和汗,喉咙里哽着说不出口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