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老宅深处,厨房角落那个散发着狗尿臊和湿泥腥气的低矮狗洞里,陈子训正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
冰冷的碎砖烂石刮擦着他的手肘和膝盖,每一次挪动都带来刺骨的疼痛,仿佛骨头随时会散架。
身后,厨房单薄的门板在重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差役粗暴的叫骂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在紧绷的神经上。
更远处,祠堂方向传来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咯嘣”脆响!
那声音穿透墙壁,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陈子训的耳膜,也扎进了他混沌一片的脑海。
大哥陈子耕“跑!
死也莫回头!”
的嘶吼声与这恐怖的骨裂声反复冲撞,让他几乎窒息。
他只能死命往前顶,用身体推搡着前面弟弟陈子郜小小的、颤抖的身躯,将他更深地塞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祠堂内, 空气沉滞,混合着血腥味、腐朽的木头和香灰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差役甲拽着套在陈瑞耘脖子上的粗重铁链狠狠一扯,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汉脸上:“老梆子!
东西呢?!
再磨蹭,老子立刻把你婆娘也锁了,拖到街上去千人瞧万人看!”
陈瑞耘被掼得往前猛跌,肩胛骨“咚”一声撞在冰冷的供桌角上,闷响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也像冰水浇头,浇灭了一切杂念,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抬起那只没被锁住的手,布满老茧裂口、嵌着泥和血的手指,随意地在嘴角抹了一把,动作慢得像在田埂上拂开一株沾了露水的稻穗尖。
“东西…”他开口,声音嘶哑如破风箱,每个字却像沉甸甸的秤砣砸在青砖地上,“…在这儿。”
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指向下,稳稳指向自己脚下冰冷的青砖。
差役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笑和粗野的嘲骂。
然而,笑声未落,陈瑞耘猛地低下头,没有丝毫犹豫,像咬断一截挡路的枯树根,一口狠狠啃在自己粗粝的左手食指上!
“嗤啦——”皮肉撕裂的微响清晰可闻。
暗红、浓稠的血,猛地涌出,顺着他那根握了一辈子锄头的手指蜿蜒滴落。
祠堂后门那条没关严的窄缝外,雪地里,刚被娘死命推出门、还没来得及跑远的陈紫桑,眼睛骤然瞪圆,仿佛那一下是咬在她自己心尖上。
一股冰冷的寒气倒吸进肺里,堵在嗓子眼那声凄厉的“爹——”被她死死咬碎在冻得发麻的牙齿间,只有身子筛糠一样抖。
怀里的小妹陈紫织像被针扎了,猛地一抽,小脸憋得发青,哭都哭不顺畅,只剩噎死人的嗝。
祠堂里的陈瑞耘,似乎完全隔绝了门缝外的死寂。
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泥土腥气和浓重的、属于自己血液的腥甜。
心口那把钝刀子反复剜搅的痛,早己淹没了指尖的疼。
他身子往前一倾,沉重的锁链哗啦一声响。
那根血流如注的食指,被他当成了犁铧尖,又沉又稳地,重重按上冰凉光滑的青砖面!
第一笔——“耕”。
血珠子在砖面上凝了一下,才被那粗糙的手指拖开,拉出一道笨拙、粗粝,却像压着千斤土块般的红线。
那不是写字,是锄头狠狠刨开冻土,是汗珠子摔在田地上砸出来的印痕。
“按住他!
这老疯子要造反!”
差役头子终于回过神,嘶声吼叫起来。
凶神恶煞的差役立刻扑了上去,拳头、靴子像冰雹一样砸在陈瑞耘佝偻的脊背上,铁链深陷进他脖颈的皮肉里,勒得他脸膛紫涨,发出一串压抑窒息的呛咳。
背上骨头像要碎裂,喉咙紧得吸不进一丝风,可他整个人像村口那棵遭了雷劈却不肯倒的老树桩,膝盖死死钉在砖地上。
任凭打骂拽扯,那只正在流血写字的手指,竟硬得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血字在拉扯捶打中歪歪斜斜地继续——“读…无…罪…” 每一笔落下,他喉咙里都拖拽出破风箱般的、沉重到窒息的喘鸣。
额角青筋暴突得像要炸开,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滚过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
血越写越多,不再是清晰的笔画,渐渐晕染扩散,在青砖上蔓延成一片片暗红刺目的苔藓。
“…血脉…承继!”
当“继”字最后一捺被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沉重地拖出去时,那根手指早己软得没了骨头,只在砖上留下一个模糊的、不断浸润扩大的血窝。
他那只残破的手哆嗦着,却异常精准地从怀里贴肉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纸页发黄,被体温暖得微热,边角都磨得起毛卷了边。
这张薄薄的纸,拴着全家人的活路,比千斤担子还沉。
“东西…”陈瑞耘涣散的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扭曲的脸,“…拿…去吧。”
手指一松,那张轻飘飘、却仿佛承载了半生重量的纸片,打着转儿,慢悠悠地飘落,正好落在差役头子脚边那片尚在蜿蜒扩散的、带着一丝热气的血泊里。
松开纸的刹那,那股撑着他的狠劲儿急速流走。
身体猛地一歪,锁链哗啦作响,沉重地带着他栽倒在旁边供奉着陈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神龛脚下。
紫檀木雕成的神龛,散发着陈旧而肃穆的气息。
神龛底座最暗的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小摞旧纸,纸色都己黯淡。
浑浊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摞被岁月磨得发光的旧纸,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
就在所有差役的目光都被血泊中那张诱人的“免赋契”牢牢吸住时,他用被铁链坠着的最后一点残力,猛地向神龛方向拧身!
脖子像抡起的牛鞭,决绝地,撞向神龛那包裹着冰冷坚硬铁皮的尖角!
“砰!
——咔嚓!”
沉闷的撞击混着铁链剧烈的哗啦声响起!
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带着生命最后的热量,猛烈地泼溅出来!
像打翻了一桶滚烫的红漆,劈头盖脸泼在冰冷的祖宗牌位上,泼在那些象征着根基的旧田契上,也狠狠泼了最靠近的几个差役满头满身!
祠堂陷入了死寂,只有血滴砸在青砖地上的“啪嗒…啪嗒…”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狗洞内, 陈子训浑身一僵!
在那沉重撞击声响起的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狗洞里,狠狠地在他心脏上扎了一下!
尖锐的疼!
紧接着,一种浓烈得化不开、冰冷中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温热的铁锈腥气,从祠堂方向的缝隙里,幽幽地、不容分说地飘了过来,迅速充斥了他狭窄的喘息空间。
那气味……是他爹身上那种混着汗味土腥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绝望的甜腥!
“妈的!
晦气到家了!”
祠堂里传来差役头子变了调的嘶吼,声音虚浮发飘,“老棺材瓤子!
自己要死还脏了爷的新靴子!
拖走!
拖出去喂野狗!
报上去,就说是前朝反贼陈友谅的孽种陈瑞耘,自个儿心虚没脸见人,畏罪抹了脖子!
都给老子听好了!”
他猛地提高嗓门,脖子上青筋迸现,“外面跑掉的那几个小崽子!
***的,掘地三尺,一个也不能放过!
追!
快追!”
一个手脚麻溜的差役弯腰去捞血水里的纸片,嫌恶地擦掉手上的血,才把那浸血的纸片揣进怀里。
祠堂那扇破旧后门,被呜咽的冷风“吱呀”一声撞得更开。
卷着雪沫的风钻进来,吹拂着地上那片浓得像墨、还在无声蔓延、边缘狰狞的血泊。
后门外,雪地里,蜷缩在暗处的陈紫桑,十指深深抠进冻僵的脸颊肉里,堵着嘴,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线瞬间被寒气凝结成暗红的冰丝。
怀里的小妹紫织发出小奶猫被踩断尾巴般极其细弱尖锐的呜咽。
紫桑全身像被鞭子狠狠抽过,猛地一颤!
再没有半分迟疑,她抱紧妹妹,如同背后有千百只索命的鬼爪抓挠过来,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外面那无边无际、咆哮着吞噬一切的暴风雪和黑夜之中。
紧贴心口的衣襟里,一个硬硬的、带着父亲滚烫体温的方纸角,隔着冰冷的布料,像第二颗搏动的心脏,在狂乱地擂着她的胸腔。
祠堂内,青砖上,“耕读无罪,血脉承继”那八个粗粝的血字,尚未凝固。
呜咽的风雪卷着寒意扑进来,在地面打着旋,拂过那触目惊心、温热流动的猩红印记,如同一声穿堂而过、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狗洞里, 追杀的吼声像炸雷在头顶响起!
陈子训一个激灵,从巨大的、被那血腥气息攫住的惊骇中挣扎出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兽般压抑的呜咽,手脚并用,用指甲抠着冰冷的洞壁,拼命往前顶,往前钻!
膝盖和手肘上的擦伤己经感觉不到疼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逃离身后那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那绝望的哀嚎、那索命的追捕。
他只有一个念头:快!
更快!
护住子郜!
跑!
跑出这吃人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