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己渗入骨髓,无声地侵入了天枢宫的每一道缝隙。
林羙裹着一袭素净到萧索的雨过天青宫装。
上好的素罗薄如蝉翼,垂坠着,只在交领处露出一线月牙白的衬里。
她赤足踩在冰凉如镜的金砖地上,纤巧的足踝玉雕般精致,脚趾因寒意微微蜷缩。
窗外,皇家园林里只剩下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枯枝。
她望着外面,毫无预兆地转头问身边的婢女:“霜秋,现在是元和几年?”
霜秋一愣,有些不解,但仍恭敬回答:“回神女,今年是元和十八年。”
林羙听到答案,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元和十八年……”她轻声重复。
霜秋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担忧道:“神女,可是想起了什么?”
林羙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到窗边,伸手触摸冰冷的窗棂。
一阵风卷着落叶吹过,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在她掌心。
林羙看着那片叶子,低语:“原来我来到这里,己经七年了。”
她转身走向观星台,在矮榻上坐下。
面前摊开一卷钦天监送来的晦涩星图。
林羙微微低头,银发垂落。
从霜秋的角度看去,常年深宫幽禁,林羙的肌肤呈现出薄胎瓷器般的透明苍白,淡青血管在颈侧、手腕清晰可见。
一头未梳的银白长发随意披散,几缕滑落颊边。
最摄人的是那双异色眼眸——一泓如极北寒冰的蓝,另一只如凝结千年的琥珀金——嵌在那张苍白、犹带稚气却己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
纤长的脖颈下,伶仃的锁骨微凹,整个人孱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在这寂寥的宫殿“神女,该进药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王振派来的心腹太监,姓孙,脸上永远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假面。
他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碗,碗里盛着琥珀色的粘稠药汁。
林羙的目光落在药碗上,有些失神。
这药,是她银发异瞳的根源,也是皇帝“恩养”她、确保其“圣洁无瑕”的枷锁。
林羙眼睫微颤,没有抗拒地伸出手。
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那温度却让她心底发冷。
她端起碗,屏住呼吸,将带着奇异甜腥气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与一丝灼热滑下喉咙,胃里一阵翻搅。
她将空碗放回托盘,动作精准如同本能,脸上依旧一片死寂。
“神女今日气色甚好。”
孙太监扯了扯嘴角,眼神却像冰冷的钩子,刮过她的脸,确认无误。
“陛下心系神女,特赐下新贡的银丝炭,望神女静心体悟天机,莫负圣恩。”
话里的敲打之意,如同深秋寒风,刺骨分明。
林羙微微颔首,喉咙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孙太监满意地收起托盘,无声退下。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像是锁链又一次收紧。
首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墙外,林羙空洞的眼神才缓缓聚焦,落在窗外一只瑟缩在枯枝上的灰雀上。
鸟儿抖了抖羽毛,振翅飞走,消失在墙头。
她的眼神似乎依旧空洞,但眼底深处,有暗流涌动。
她,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借着消食散步的名义,林羙更细致地观察天枢宫的每一寸角落。
宫室华丽而冰冷,守卫森严,但再严密的囚笼,也总有被遗忘的缝隙。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了西北角一处堆放杂物的耳房。
那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霉味和尘埃的气息,平时少有人来。
一日午后,趁着守卫轮换的短暂空隙,林羙打发了霜秋,借口“寻一本旧时星象笔记”,悄然溜进了耳房。
灰尘在从高窗缝隙漏下的光束中飞舞。
她屏住呼吸,指尖拂过积灰的木箱、破旧的屏风,最终停在靠墙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酸枝木柜上。
柜子后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风声?
她费力地挪开沉重的柜子——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后背渗出冷汗。
柜子移开后,露出了墙壁。
那不是平整的宫墙,而是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岁月侵蚀下,石缝间的灰泥早己剥落。
靠近地面的地方,赫然有一个不规则的、被虫蛀鼠咬出的破洞!
洞口不大,仅容幼童勉强钻过,外面被枯萎的藤蔓和乱石半掩着,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察觉。
林羙的心跳骤然狂飙。
她小心翼翼地趴下,将脸贴近破洞。
一股混杂着腐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
她努力向外望去——洞外并非宫墙外的世界,而是另一片同样荒凉的宫苑。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几株枯死的古树扭曲着伸向灰天。
这里似乎是冷宫区域,皇权遗忘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呜咽声,顺着风飘了进来。
那声音苍老悲戚,浸透了绝望。
林羙浑身一僵,本能地想缩回去。
但一种更强烈的、对外界的渴望,让她停住了。
她屏住呼吸,再次凑近洞口,循声望去。
在破败庭院的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的瘦削身影,正佝偻着背,蹲在一小片开垦过的土地旁。
那身影枯槁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灰白的头发用木簪草草挽着。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摸几株被霜打蔫的草药,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枯萎的叶子上。
那呜咽,正是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林羙的心被狠狠揪住。
这深宫之中,竟还有比她更凄惨的存在?
那无声的悲泣,像钝刀割开了她麻木的心。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趴在洞口,如同一个幽灵注视着墙外的另一个幽灵。
一种悲凉与隐秘的共鸣,在冰冷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不知过了多久,老尼姑似乎哭尽了力气。
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挣扎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不远处一间摇摇欲坠的偏殿。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林羙藏身的破洞方向。
林羙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后背紧贴冰冷的石壁。
被发现了吗?
恐惧瞬间攫住她。
然而,外面除了风声,再无动静。
老尼姑的身影消失在那扇破败的门后。
林羙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手心全是冷汗。
恐惧退去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涌上来。
不再是完全的绝望。
那堵隔绝了她七年的高墙,出现了一道裂隙。
墙外,是同样深陷的泥沼,但那绝望里,却透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气息。
那个哭泣的老尼姑,是活生生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挪回柜子,用尽全力将其恢复原位,仔细抹去地上的痕迹。
当她重新站回天枢宫空旷华丽却冰冷窒息的主殿时,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但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麻木。
冰蓝的瞳孔深处,一点微弱却倔强的光芒,如同寒夜中挣扎的星子,悄然点亮。
她知道了,一墙之隔的地方,还有一个囚徒,一个会为枯萎草药流泪的、真实的人。
“影子。”
她对着空寂的大殿,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唤道。
声音虽轻,却带着命令的意味。
片刻,一个如同融入阴影的身影,无声地从一根蟠龙金柱后闪出,单膝跪在不远处。
正是她两年前收服的、唯一忠诚的暗桩。
他的脸平凡无奇,眼神却锐利如鹰。
“去查,”林羙的声音平静,却多了一丝决断,“西北冷宫,那个穿灰袍的老尼姑。
她是谁?
为何在那里?
事无巨细。”
她顿了顿,“小心,别让‘墙’那边的人察觉。”
影子垂首,无声地抿唇回应,身影随即融入阴影,消失得如同融化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