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岳跟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门,每一步都踏在宽大的青石板上,脚步声在幽深的宫墙间回荡。
"齐大人,请在此稍候。
"太监在乾清宫外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
齐岳整了整官服,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己经汗湿。
乾清宫是皇帝的日常办公场所,能获准在此觐见,既是殊荣也是考验。
他偷眼打量着西周——朱红的宫墙下站着纹丝不动的锦衣卫,他们身上的飞鱼服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腰间绣春刀的刀鞘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宣工部主事齐岳觐见!
"尖细的宣召声让齐岳浑身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朱元璋正伏在御案前批阅奏章,朱标则侍立在一旁研墨,父子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绘有山河图的屏风上。
"微臣齐岳,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岳跪下行大礼,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
"平身。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齐岳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这才发现殿内还有第三人——正是先前威胁他的胡侍郎,此刻正站在阴影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齐爱卿今日表现甚佳。
"朱元璋放下朱笔,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刮过齐岳的脸,"朝鲜使臣对爱卿的农具赞不绝口,说要带回国内仿制。
""微臣惶恐,此乃陛下洪福,大明国威所致。
"齐岳低头应答,眼角余光却瞥见胡侍郎不屑地撇了撇嘴。
朱元璋忽然话锋一转:"朕听闻,爱卿不仅精通农事,还...能预知未来?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齐岳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地看向朱标,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微臣不敢!
"齐岳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微臣不过是根据天象农时做些粗浅推测,绝无窥测天机之意!
""哦?
"朱元璋缓缓起身,踱步到齐岳面前,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金砖,"那爱卿为何对太子说明年江南会有水患?
"齐岳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这才明白,自己与太子的私下谈话竟被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皇帝。
在这座宫殿里,果然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回陛下,微臣...微臣家乡在江南,祖辈相传,大旱之后常有水患。
今年南方干旱,故有此猜测..."他编造着借口,声音越来越小。
朱元璋沉默良久,突然问道:"爱卿可知胡侍郎所任何职?
"齐岳茫然抬头:"微臣...不知。
""胡爱卿掌锦衣卫事,专司侦缉百官。
"朱元璋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自朕废丞相以来,最恨臣下结党营私,欺瞒君上。
"齐岳浑身发抖,他终于明白胡侍郎为何对他充满敌意——作为锦衣卫头子,任何与太子过从甚密的外臣都是他的监视对象。
"父皇。
"朱标突然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儿臣以为,齐主事虽有妄言之过,但其农器改良确实利国利民。
眼下春耕在即,不如让他戴罪立功?
"朱元璋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齐岳,忽然笑了:"标儿倒是惜才。
也罢,齐爱卿,朕命你即刻前往江南,勘察水利,若有水患征兆,速速来报。
若你所言不虚,朕自有封赏;若虚言惑众...""微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齐岳连忙叩首。
"去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又补充道,"胡爱卿会派两名缇骑随行,保护爱卿安全。
"齐岳心中一沉,这哪是保护,分明是监视。
但他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只能恭敬地退出大殿。
五日后,京杭大运河上,一艘官船缓缓南行。
齐岳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逐渐浓郁的春色。
运河上船只往来如梭,漕运的粮船、商贾的货船、官府的驿船,组成了一幅生动的明代水运图。
船夫们哼着悠长的号子,与岸边纤夫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大人,外面风大,进舱歇息吧。
"来福捧着一件青色斗篷走过来。
齐岳接过斗篷披上,却没有移动脚步。
自从离开京城,那两名锦衣卫缇骑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此刻正站在不远处,鹰隼般的目光时刻不离他左右。
"来福,你去问问船家,到扬州还要多久。
"打发走来福,齐岳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用炭笔记录着沿途所见。
作为材料学博士,他对这个时代的手工业技术格外关注。
这几日他己经记下了造船用的桐油配方、纤绳的编织方法,甚至还有船闸的运作原理。
"齐大人在记录什么?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齐岳手一抖,差点把册子掉进河里。
他转身看到胡侍郎的心腹——锦衣卫百户高焕正盯着他手中的册子,眼中满是怀疑。
"不过是些沿途见闻,方便日后向皇上汇报。
"齐岳强作镇定地合上册子。
高焕三十出头,面容冷峻,左眉上有一道刀疤,给他平添几分凶相。
"大人好雅兴。
不过下官提醒一句,南方多雨,小心墨迹晕染,看不清字迹。
"这分明是威胁。
齐岳勉强笑了笑:"多谢高百户提醒。
"正说话间,运河前方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几艘小船横在河中央,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手持竹竿,正在拦截过往船只。
"水匪!
"船老大惊呼一声,"快调头!
"高焕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面绣着"锦衣卫"字样的三角旗,插在船头。
那伙水匪见到旗号,立刻作鸟兽散。
"漕运要道,竟有水匪横行?
"齐岳惊讶地问。
高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齐大人久居京城,不知民间疾苦。
自去岁江南大旱,流民日增,为盗为匪者不计其数。
"齐岳默然。
历史记载中,洪武十六年确实有"江南大旱,民多流亡"的记录。
但亲眼所见还是让他心头沉重。
这些"水匪"分明是活不下去的农民,他们瘦骨嶙峋的样子与小王庄的村民何其相似。
当夜,官船停靠在淮安码头。
齐岳独自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城镇的点点灯火。
一阵琵琶声从岸上的酒肆传来,伴随着歌女哀婉的唱词:"...去年旱魃为灾,今年又报水患...""大人也睡不着?
"齐岳回头,看到另一名锦衣卫缇骑——年轻的校尉陆铮正抱刀而立。
与高焕不同,陆铮态度较为和善,这几日偶尔还会与齐岳聊些风土人情。
"陆校尉听过这曲子?
唱的什么?
"陆铮叹了口气:"是本地流行的《旱灾曲》,唱的是去岁大旱,百姓流离的惨状。
据说扬州一带,甚至有易子而食的..."齐岳胸口一阵发闷。
在二十一世纪,他只在史书中见过"易子而食"这样的记载,如今却要亲眼目睹这样的惨剧吗?
"陆校尉是南方人?
"齐岳转移话题问道。
"下官祖籍绍兴。
"陆铮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家父是当地县学的教谕,常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话未说完,高焕的声音冷冷插了进来:"陆铮,你话太多了。
"陆铮立刻噤声,退到阴影处。
高焕走到齐岳面前,递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胡大人的密信,请齐大人过目。
"齐岳拆开信,借着灯笼的微光阅读,越看越是心惊。
信中说,太子朱标近日染恙,太医院诊治无效。
胡侍郎暗示,若齐岳真能预知未来,或许也知道治病良方..."这..."齐岳的手微微发抖。
历史上朱标确实体弱多病,最终在洪武二十五年早逝。
但没想到病情这么早就开始了。
"胡大人说了,若齐大人能献上良方,治好太子,前程不可***。
"高焕压低声音,"若不能...那妖言惑众的罪名..."齐岳攥紧了信纸。
他突然明白了胡侍郎的用意——这既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陷阱。
如果他真的献上药方,无论太子是否痊愈,都会坐实他"预知未来"的罪名;如果不献,又会被扣上见死不救的帽子。
"请回复胡大人,微臣需要时间思考。
"齐岳艰难地说。
高焕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陆铮犹豫片刻,小声道:"大人,太子仁厚,若能相救..."齐岳点点头,心中己有计较。
作为材料学博士,他虽不是医学专家,但基本药理知识还是有的。
明代太医束手无策的病症,或许用现代医学常识就能解决。
当夜,齐岳辗转难眠。
他点起油灯,用炭笔在册子上列出几种可能:如果是感染,需要抗生素;如果是营养不良,需要补充维生素...但在这个时代,他上哪找这些?
突然,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论文,关于明代中药材的抗菌性研究。
其中提到,黄连、黄芩等药材确实含有抗菌成分,只是古人不知道如何提纯...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三日后,官船抵达扬州。
与齐岳想象中的繁华不同,眼前的扬州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城墙下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城门处有兵丁把守,严格盘查进出人员。
"因怕流民闹事,知府大人下令严控城门。
"前来迎接的扬州府通判解释道,一边用帕子捂着鼻子,"齐大人奉旨勘察水利,下官己备好馆驿..."齐岳摇摇头:"先带我去看灾情最重的地方。
"通判面露难色,但在锦衣卫的威慑下,只得带路前往城东的灾民聚集区。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妇女们排队领取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水,几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躺在路边等死..."朝廷不是拨了赈灾粮吗?
"齐岳强压怒火问道。
通判支支吾吾:"这个...粮仓确实有粮,但灾民太多..."高焕突然插话:"齐大人有所不知,据锦衣卫密报,扬州知府私吞赈灾粮,高价倒卖,中饱私囊。
"通判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明鉴!
下官...下官只是奉命行事..."齐岳胸口剧烈起伏。
在二十一世纪,他也曾听闻古代官员******,但亲眼所见还是让他怒不可遏。
更让他愤怒的是自己的无力——他只是一个穿越者,能改变什么?
"先带我去看堤防。
"他咬牙说道。
扬州城外的运河堤坝年久失修,多处出现裂缝。
齐岳仔细勘察后,确认这与历史记载中即将爆发的水患吻合。
他立即画了几张加固堤坝的图纸,要求通判即刻征调民夫施工。
"这...这需要知府大人批准..."通判畏缩道。
"皇上手谕在此!
"齐岳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绫——这是离京前朱标偷偷塞给他的空白手谕,盖有太子印玺,"抗命者,以欺君论处!
"通判面如土色,连忙去安排民夫。
齐岳则带着两名锦衣卫前往药市,采购了大量黄连、黄芩等药材,又命人准备蒸馏器具。
当夜,扬州馆驿内,齐岳正在蒸馏药材提取有效成分,陆铮突然匆匆赶来:"大人,高百户带人去抓知府了!
说是奉了胡侍郎密令!
"齐岳手中的瓷瓶差点掉落。
他这才明白,胡侍郎派高焕随行,不仅是为了监视他,更是要借机铲除异己——扬州知府是户部侍郎的门生,而户部与锦衣卫素来不睦。
"陆校尉,你实话告诉我,胡侍郎到底想干什么?
"陆铮犹豫片刻,低声道:"下官不敢妄言...但胡大人近来广布耳目,连太子府都不放过...朝中传言,他想要...""想要什么?
""想要重现当年杨宪的权势..."陆铮声音几不可闻。
齐岳倒吸一口凉气。
杨宪是朱元璋早期宠信的酷吏,曾权倾朝野,最终因谋反被诛。
若胡侍郎有此野心,那太子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
"陆校尉,你速去告诉高百户,就说...就说我这里有治疗太子的药方,但需要他亲自来取。
"陆铮领命而去。
齐岳看着面前提取出的药液,心中天人交战。
他本不想介入宫廷斗争,但眼下看来,若不救太子,不仅自己性命难保,大明江山也可能落入奸人之手。
一个时辰后,高焕带着一身血腥气回来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齐大人果然识时务。
胡大人说了,只要药方有效,不仅既往不咎,还会保举大人升迁。
"齐岳强忍厌恶,递上一个青瓷小瓶:"这是提纯的药液,请太子每日服用三次,每次三滴。
另附饮食禁忌..."他详细说明了用药方法,特别强调要补充新鲜果蔬——太子所患很可能是维生素缺乏症,这在古代贵族中并不罕见。
高焕仔细记下,忽然问道:"齐大人怎知太子病症?
又怎知此药有效?
"齐岳早己准备好说辞:"微臣祖上曾是御医,留下几则秘方。
至于太子症状...胡大人信中不是提到了吗?
"高焕将信将疑,但没再多问,连夜派人将药方送往京城。
待高焕离去,陆铮忧心忡忡地问:"大人,此药真能治好太子?
""但愿如此。
"齐岳叹了口气,"陆校尉,明日我们分头行动。
你带人去监督堤防加固,我去查看农田水利。
"陆铮领命而去。
齐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扬州城上空的残月。
他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台引发穿越的粒子对撞机,想起二十一世纪平静的科研生活。
那时的他,何曾想过会卷入六百年前的政治漩涡?
一只夜枭从屋檐上掠过,发出凄厉的叫声。
齐岳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他预感到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