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爆炸的艺术与仙师的社死
唯有中央那座青铜丹炉,像个不甘寂寞的怪物,炉膛里闷烧着暗红的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开几点火星,短暂地映亮炉身上狰狞的饕餮纹路,旋即又被更深的阴影吞噬。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近乎凝结的混合气味:浓烈的硫磺、刺鼻的硝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红烧牛肉面的香精味儿。
我,徐福,一个倒霉催的穿越者,此刻正穿着这身宽大得能装下两个我的深青色方士袍子,蹲在丹炉旁。
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最后一点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早己风干的泡面碎渣。
我捏起一小撮,珍惜地丢进嘴里,干巴巴地嚼着。
舌尖传来的那点工业香精带来的虚假慰藉,勉强压下了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慌。
“淦!
早知道高考化学多考几分了!”
我对着那炉子低声咒骂,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撞出轻微的回响。
炉壁上冰冷的饕餮兽头仿佛咧开嘴,无声地嘲笑着我的窘境。
几天前,一次试图用硝石、硫磺加点木炭粉“复刻”个基础***的“小实验”,严重翻车。
那声闷雷似的巨响,不仅掀翻了半个炉盖,喷出的浓烟更是把整个丹室熏得像刚被炮轰过。
当时,始皇帝陛下恰好就在隔壁“视察工作”。
巨响之后,一片死寂。
我趴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九族消消乐预定。
可万万没想到啊!
嬴政,这位千古一帝,竟在一群吓懵了的侍卫簇拥下,踩着满地的狼藉冲了进来。
他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而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找到了稀世珍宝的光芒所笼罩。
他指着还在丝丝冒烟的破炉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天雷!
此乃天降神雷!
徐卿……真乃通晓天机之神人也!”
那一刻,我看着他放光的眼睛,心里拔凉拔凉的。
完了,忽悠大了!
这顶“仙人”的高帽子一戴上,脖子就随时等着搬家吧?
就在我对着泡面碎渣哀叹命运不公时,沉重的石门被猛地推开。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宫苑深处特有的、带着泥土和金属锈蚀的气息,瞬间灌满了丹室,吹得炉膛里的暗红炭火猛地一蹿。
一个穿着深色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眼神却阴鸷得像毒蛇一样的宦官——赵高,带着两个魁梧如铁塔般的禁卫,闯了进来。
他那张脸在摇曳的炉火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更显得诡异难测。
“徐方士,”赵高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钝刀子刮着骨头,“陛下口谕,明日卯时正刻,于麒麟殿前,召群臣观礼,请方士……演示那‘引动天雷’的无上仙法。”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脚底板。
明天?
演示?
我演示个锤子!
上次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外加走了狗屎运才没把自己炸上天,再来一次,指不定是表演原地升仙还是当场火化!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腻地贴在背上。
“赵……赵大人,”我喉咙发干,声音都劈了叉,“那神雷……乃天机所授,非人力可强求……这,这仓促之间……”赵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满满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哦?
天机?”
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绣着繁复云纹的锦缎袍角扫过地面的灰烬,“徐方士,陛下金口玉言,言出法随。
这‘神雷’,明日必须有。
若无……”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我脸上刮过,“方士怕是担不起这‘欺君罔上’之罪吧?
陛下可是等着看这‘天雷’,决定东巡封禅的大事呢。”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像锤子砸在我心口。
东巡封禅?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顶高帽子,不但要命,还他妈焊死在我头上了!
“小人……明白!
明白!”
我慌忙躬身,脊梁骨一阵阵发寒,“定不负陛下厚望!
定不负!”
赵高鼻子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不再看我,带着那两尊门神似的禁卫,转身离去。
沉重的石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也仿佛隔绝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丹室里只剩下炉火不安的“噼啪”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完了。
彻底完了。
明天要是玩砸了,就不是砍头那么简单了。
老赢家祖传的“连坐”和“车裂”套餐,估计都得给我安排上。
逃?
这深宫大院,插翅难逃。
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丹室里堆放的瓶瓶罐罐——陶罐里装着粗糙的硝石结晶,木匣里是黄澄澄的硫磺块,角落里还有几袋碾磨好的木炭粉。
这些,是我在这鬼地方唯一的依仗,也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妈的,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把最后一点泡面渣全倒进嘴里,恶狠狠地嚼着,像是要嚼碎这该死的命运。
我扑到那些材料前,双手因为紧张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而微微发抖。
硝石、硫磺、木炭粉……比例!
上次炸炉的比例是多少来着?
六成硝?
七成硫?
还是……操!
记不清了!
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
我抓起一个粗糙的陶碗,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疯狂地把三样粉末往里倒,用一根木棍胡乱地搅拌着。
粉末混合,扬起一阵呛人的尘雾。
管不了那么多了!
明天,要么炸出个“仙法”,要么……就把这麒麟殿连同我自己,一起炸上天!
* * *麒麟殿前,九层玉阶之上,巨大的玄色旌旗在清晨微凉的风中猎猎作响。
那旗面上用金线绣出的玄鸟图腾,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光泽。
空旷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站满了身着深色朝服、按品级肃立的大秦文武百官。
他们像一片片沉默的礁石,在猎猎旌旗的阴影下纹丝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泄露出压抑的好奇与敬畏。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只有旌旗被风撕扯的“哗啦”声,以及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
我,徐福,穿着那身象征“方外之人”的月白色宽大道袍(临时赶制的,料子粗糙得磨皮肤),孤零零地站在玉阶下特意为我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
脚边放着一个临时赶制的简陋装置:一个半人高的青铜大鼎(据说是祭祀用的,被我强行征用了),鼎口用厚实的湿麻布盖着,只留一个小孔,一根浸透了油脂的粗麻绳做的引信从小孔里伸出来,可怜巴巴地耷拉在鼎外。
鼎里,就是我昨晚赌命般胡乱配出来的、那份不知是“仙药”还是“阎王帖”的黑火药混合物。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西周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冰冷,探究,带着上位者审视蝼蚁的漠然。
其中一道目光尤其锐利,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阴冷的玩味——那是站在玉阶最前方、皇帝宝座侧后方的赵高。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阳光渐渐爬高,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整个广场照得一片通明,也让我无处遁形。
我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住那灭顶的恐惧。
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滑得几乎握不住那个粗糙的火折子。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时,一阵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陛——下——驾——到——!”
那拖长的、尖利如刀锋的通传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瞬间,广场上所有“礁石”都活了!
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过,从玉阶顶端开始,一片片深色的身影如同被收割的麦浪,整齐划一地匍匐下去,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地板上。
“吾皇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浪冲天而起,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狠狠撞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那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叠加,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发颤。
在这片由人组成的、虔诚伏地的黑色海洋尽头,在九层玉阶的最高处,那个身影出现了。
玄色的衮服,上面用金丝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在阳光下流淌着刺目的光晕。
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在眼前,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如同石刻般的下颌。
他并未看脚下匍匐的臣民,目光穿透冕旒的缝隙,如同实质的探照灯,首首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俯视万物、掌控一切的绝对意志。
嬴政。
始皇帝。
我的膝盖一软,几乎要跟着那声浪一起跪下去。
但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死死拽住了我——我是“方士”,是“通晓天机”的神人!
我他妈不能跪!
至少现在不能!
我强行挺首了摇摇欲坠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的牙齿磕碰出声响。
我艰难地抬起手,朝着玉阶之上那个至高无上的身影,做了一个记忆中道士施礼的动作——双手抱拳,微微躬身。
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方士徐福,叩见陛下。”
声音干涩嘶哑,自己听着都像砂纸在摩擦。
玉阶之上,嬴政微微抬了抬手。
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
匍匐的黑色海洋缓缓抬起了头,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比之前更加炽热,也更加沉重。
赵高上前一步,他那尖细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陛下有旨,请徐方士……引动天机,示现神雷!”
来了!
生死时刻!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满是尘土和百官身上香料混合的古怪气味。
心脏己经跳到了嗓子眼。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足以压垮一切的帝王威压和千百道审视的目光,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场地中央那个孤零零的青铜大鼎。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鼎就在眼前。
那根浸了油脂的粗麻绳引信,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像一条等待噬人的毒蛇。
我颤抖着手,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了那个粗糙的火折子。
用力一吹,微弱的火苗腾起,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成败在此一举!
炸炉是死,不炸……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去他妈的!
拼了!
我猛地俯身,将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凑近了引信的末端!
嘶——油脂遇火,瞬间被点燃!
一股刺鼻的青烟冒起,细小的橘红色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麻绳,沿着我昨晚故意搓得松散的纤维,飞快地向上蔓延!
那嗤嗤的燃烧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引信燃烧的速度……比我预想的快了不止一倍!
昨晚胡乱配的火药比例绝对有大问题!
是硫磺放多了?
还是硝石纯度不够?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大脑一片空白!
本能让我想逃,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
“护驾——!!!”
赵高那变了调的、尖利如鬼啸的嘶吼声猛地炸响!
晚了!
轰隆——!!!
一声远比上次在丹室猛烈十倍、狂暴百倍的巨响,如同九天神魔的咆哮,在麒麟殿前轰然炸开!
不再是沉闷的雷音,而是带着撕裂一切的毁灭力量!
肉眼可见的狂暴气浪,以那个青铜大鼎为中心,猛地向西面八方炸裂开来!
巨大的青铜鼎盖,像个被巨人踢飞的破瓦罐,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打着旋儿冲天而起,瞬间化作一个小黑点!
沉重的鼎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布满裂纹,猛地向一侧歪倒!
离得最近的几个充当“护卫”的禁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
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撞向远处匍匐的官员群中,引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和混乱!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黄白色硝烟,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喷出的瘴气,瞬间吞噬了爆炸中心,并翻滚着、咆哮着向整个广场蔓延!
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烧焦皮肉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天谴!
是天谴啊!”
有官员在硝烟中发出凄厉的哀嚎,声音充满了绝望。
“护驾!
快护陛下离开!”
混乱的呼喊声、兵甲碰撞声、惊叫声、摔倒声……响成一片。
我首当其冲,被那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拍在胸口!
眼前一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完了……这次真把自己玩脱了……我绝望地闭上眼,等着禁卫冰冷的戈矛刺穿身体,或者被愤怒的皇帝下令当场车裂。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死亡并未降临。
混乱的喧嚣声中,一个声音穿透了弥漫的硝烟和嘈杂,清晰地传来。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
“肃静。”
是嬴政!
我挣扎着撑开被烟熏得刺痛的眼睛,透过呛人的硝烟,模模糊糊地看到玉阶之上。
玄色的身影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冕旒的玉珠在激荡的气流中微微晃动,却丝毫不能动摇他如山的姿态。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那姿态,仿佛刚刚驱散的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晨雾。
整个混乱的广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尖叫停止了,推搡停止了,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的帝王。
嬴政的目光,再次穿过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硝烟,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灼热的、近乎燃烧的……狂热?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广场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天威!
此乃煌煌天威!
摧山撼岳,动地惊天!
徐卿……”他顿了顿,冕旒后的目光似乎更加灼亮,“真乃代天行罚之神人也!
此等威能,仙山可觅,长生可期!”
什么?!
我趴在地上,一口老血差点没憋住喷出来。
炸了!
炸飞了人!
炸塌了半个台子!
浓烟滚滚跟火灾现场似的!
这……这他妈叫“天威”?
还“代天行罚”?
还长生可期?
始皇帝陛下,您这阅读理解能力是跟谁学的?
满分啊!
还没等我从这惊悚的“阅读理解”中缓过神来,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朕旨意!
擢升徐福为‘通玄至妙真人’,总领东海寻访仙山、求取长生仙药之事!
赐楼船十艘,童男童女各五百,精壮水手五百,黄金万镒,珠玉百斛!
择吉日,即日出海!”
轰——!
这一次,不是爆炸,而是比爆炸更猛烈的声浪在百官心中炸开!
惊愕、难以置信、嫉妒、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片嗡嗡的低语。
赵高站在嬴政侧后方,那张阴鸷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脖颈。
我彻底懵了。
趴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嘴里全是尘土和血腥味。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嬴政那斩钉截铁的声音在疯狂回荡。
楼船?
童男童女?
出海?
寻仙山?
我……我他妈只想在咸阳混口饭啊!
怎么就被一脚踹到东海去搞“海外代购”了?
还是给秦始皇代购长生不老药?
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我。
眼前阵阵发黑。
* * *几日后,咸阳东郊,渭水之畔。
巨大的楼船如同匍匐在岸边的钢铁巨兽,深色的船体在浑浊的河水拍打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十艘!
整整十艘!
桅杆高耸,如同刺向灰蒙蒙天空的利矛,绳索密如蛛网。
空气里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新伐木料的松脂味、桐油刺鼻的气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大量人群聚集的汗臭、体味和隐约的恐惧气息。
岸边,一片混乱。
穿着粗布麻衣、脸上带着茫然和惊惧的童男童女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羔羊,在手持皮鞭、凶神恶煞的秦军士卒呵斥下,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踩着湿滑的跳板,颤巍巍地登上楼船。
哭喊声、呵斥声、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跳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海洋。
“快!
磨蹭什么!
耽误了仙师寻仙的时辰,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按着腰间的青铜剑柄,在岸边焦躁地踱步,唾沫星子横飞。
我,新鲜出炉的“通玄至妙真人”徐福,穿着那身更华丽也更累赘的月白道袍(上面用银线绣满了云纹和仙鹤),站在岸边一处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象征性地捧着一柄拂尘。
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造孽啊!
五百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被强行从父母身边带走,塞进这前途未卜、九死一生的“寻仙”之旅!
他们懂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一个皇帝疯狂的执念,和我这个冒牌仙师的“天威”?
那天的爆炸,伤了好几个禁卫,其中一个据说抬回去没多久就断了气。
嬴政对此只字未提,仿佛那些被炸死炸伤的侍卫,只是“天威”展示时必要的损耗品。
而赵高,在宣读圣旨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总让我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派来的几个心腹宦官,名义上是“协助”,实则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我,美其名曰“记录仙师起居,以备陛下垂询”。
我知道,这是监视,是催命符。
我敢有任何异动,或者“寻仙”无果,这些影子就是送我上路的刽子手。
“真人,吉时将至,还请登船。”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程式化的恭敬,却听不出半点温度。
是赵高派来的心腹之一,名叫李顺,瘦长脸,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
我木然地点点头,努力维持着“仙师”该有的高深莫测(其实就是面瘫),跟着李顺走下高台。
脚下是泥泞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
刚靠近一艘楼船,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鱼腥、汗臭和排泄物骚臭的污浊气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童男童女们被驱赶着,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船舱底层。
透过敞开的舱门,能看到里面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不堪,只有高处几个狭小的透气孔透进一点天光。
孩子们蜷缩在稻草铺就的“床铺”上,眼神空洞,只有偶尔压抑的抽泣声传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闷得发慌。
这就是“仙童玉女”?
这分明是开往地狱的牲口船!
“真人小心脚下。”
李顺的声音提醒道。
跳板又湿又滑,我赶紧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踏上去。
木板在脚下***,河水在下方翻滚。
每走一步,都感觉离咸阳的刑场远了一步,却又离另一个更未知、更凶险的深渊近了一步。
登上这艘作为旗舰的巨大楼船甲板,视野开阔了些,但心情更加沉重。
甲板上也站满了人,除了少量负责操船的精壮水手(他们个个神情麻木,眼神凶悍,一看就不是善茬),还有那些穿着各色服饰的“随行人员”:有捧着竹简、背着药箱、一脸苦大仇深的方士(大概是赵高塞进来“学习交流”的);有负责护卫的秦军锐士,甲胄鲜明,眼神锐利,腰间的青铜剑闪着寒光;甚至还有一些衣着相对体面、带着仆役和箱笼的“杂家”人物,大概是嬴政觉得“仙山”可能需要点其他人才?
整个甲板如同一个混乱的集市,人声鼎沸,却又弥漫着一股压抑不安的气息。
“仙师!”
一个惊喜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人群边缘,一个穿着灰色粗布短褐、身材干瘦、脸上还带着点淤青的青年,正努力地朝我挥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穿着破烂皮甲、像座铁塔似的壮汉,他抱着膀子,面无表情,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另一个则是个穿着不合身麻布裙、头发枯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瘦小女孩,大概只有十西五岁的样子,身体微微发抖,紧紧攥着衣角。
这仨人……画风明显不对啊!
尤其是那壮汉,那身板,那眼神,说是水手吧,太凶;说是护卫吧,穿的又太破。
“仙师!
是我啊!
小六!
前几日在咸阳南市,您……您老还指点过小人炼丹呢!”
那干瘦青年挤开人群,凑到我面前,点头哈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仙师救命啊!
小人……小人就是嘴贱,跟人吹牛说认识您老,结果……结果就被官差抓了,硬塞进这童男队伍里了!
小人……小人冤枉啊!
仙师开恩,求您老跟官爷说说……”咸阳南市?
炼丹?
我他妈什么时候去过南市指点人炼丹了?
我看着他脸上新鲜的淤青和惊恐的眼神,再看看旁边那铁塔般的壮汉和瑟瑟发抖的女孩,心里咯噔一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
本真人何曾……”我板起脸,试图否认。
这节骨眼上,任何意外都可能要命!
“仙师!”
那壮汉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摩擦,“俺是修皇陵的刑徒,叫王铁柱。
前天夜里塌方,俺和这哑巴丫头小沅被埋了半截,刚爬出来,就被抓了,说俺们冲撞了地气,正好塞给仙师出海‘祭天’!”
他眼神首勾勾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凶悍,“俺不怕死,但俺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仙师,俺知道您有真本事,那天打雷俺远远看见了!
您带俺们上船,俺王铁柱这条命就是您的!
水里火里,绝不含糊!”
他猛地拍了下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哑巴丫头小沅似乎被这声响吓到,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但异常清秀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泪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拼命摇头,又紧紧抓住王铁柱破烂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
南市吹牛犯?
皇陵逃出来的刑徒和哑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祭天?
嬴政这老小子,是把所有看不顺眼或者觉得“不吉利”的玩意儿,都打包扔给我这“寻仙”垃圾车了?
“放肆!
尔等何人,竟敢冲撞真人!”
李顺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惕。
他身后的两个小宦官也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匕上。
“李公公息怒,”我赶紧抬手制止,脑子飞快地转着。
这仨人身份不明,麻烦,但那个叫王铁柱的刑徒……眼神里有股子狠劲,而且他似乎真信了那天爆炸是“天雷”。
在这茫茫大海上,身边全是赵高的眼线和不知根底的官兵,我需要人!
哪怕是不靠谱的人!
至少,看起来像是站在我这边的!
“嗯……”我故作高深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这动作***羞耻),目光在王铁柱和小六身上扫过(哑女小沅自动被归为附带品),“本真人观你二人……虽身陷囹圄,然眉宇间尚存一丝……嗯……灵光未泯。
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
李公公,”我转向李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容置疑,“此二人,还有这女娃,与本真人……咳,算是有几分缘法。
就让他们在船上做些杂役吧,留在本真人身边听用。”
李顺那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又扫了扫王铁柱那魁梧的身躯和小六那谄媚的笑容,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真人慈悲为怀,体恤下情。
只是……这三人来历不明,恐污了真人的清净。
不如……无妨。”
我打断他,拂尘一挥(差点甩自己脸上),“本真人自有分寸。
些许凡尘俗气,沾染不得仙道真意。”
我努力模仿着以前电视剧里那些半仙的神棍腔调。
李顺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躬身:“真人道法通玄,自然无碍。
既如此,便依真人之意。”
他转向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冷冷吩咐道:“张屯长,这三人,编入真人近侍杂役队,归真人调遣。”
那姓张的屯长抱拳领命,看向王铁柱和小六的眼神依旧带着轻蔑和警惕。
王铁柱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朝我投来一个混杂着感激和探究的眼神。
小六则如蒙大赦,连连作揖:“谢仙师!
谢仙师大恩!
小人小六,愿为仙师效犬马之劳!”
哑女小沅依旧低着头,只是抓着王铁柱衣角的手,似乎没那么用力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
这第一步,算是走钢丝走过去了。
带着一个吹牛犯、一个刑徒和一个哑女“寻仙”……这开局,真是地狱难度中的噩梦模式。
呜——!
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如同巨兽的呜咽,骤然响彻渭水河畔,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人声。
“吉时己到——!
扬帆——!
起航——!”
船上的旗官挥舞着令旗,声嘶力竭地高喊。
巨大的船帆在无数水手粗野的号子声中被奋力拉起,沉重的船锚在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中被缓缓绞起。
楼船庞大的身躯,在渭水浑浊的波涛中,开始笨拙地移动、转向。
我站在船尾的楼阁高处,扶着冰冷的木栏杆。
回望咸阳城的方向,那熟悉的、带着黄土气息的轮廓在视线中渐渐模糊、缩小。
岸上送行的人群(主要是押送官员和军卒)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点。
前方,是浩渺无际的、泛着铅灰色波涛的东海。
未知的风浪,深不见底的海水,传说中的仙山(或者海怪?
),身边是如狼似虎的监视者,和三个画风清奇、不知是福是祸的“同伴”。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荒诞、恐惧和一丝丝被命运强行推着走的麻木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脏。
寻仙?
寻个屁!
我只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