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的意识在绝对的冰冷与黑暗中沉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只有一种永恒的、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僵首感,如同亿万载的冰层将他封存。
身体早己失去知觉,仿佛碎裂的石块,散落在永恒的冰寒里。
唯有心口深处,一丝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暖意,如同暴风雪夜中最后一豆烛火,倔强地、微弱地搏动,证明着这具残破躯壳内,尚有一息未绝。
那是父亲萧战以生命为引,注入“碎星”断剑、又由断剑护住他心脉的最后一丝本源力量。
这力量在无边寒煞的侵蚀下,正一点点黯淡、消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千年,也许只是一瞬。
“嗡……”一声极其微弱,几乎不存在的嗡鸣,如同沉睡古神最轻微的叹息,穿透了萧辰意识最深沉的冰封。
紧贴在他心口的那截断裂的“碎星”剑尖,黯淡的暗金血芒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剑尖所指的方向——深不见底的黑色淤泥深处,一点比米粒还要微小的苍白微光,仿佛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漂浮。
微光之中,赫然是一截苍白的指骨。
这指骨不同于寻常枯骨,它通体莹润,隐隐透着温玉般的光泽,仿佛蕴含着一丝不朽的神性。
指骨以一种永恒凝固的姿态蜷握着,其掌心之中,紧紧握着一枚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非金非玉、形似心脏的奇异之物。
此物通体玄黄,表面布满着极其繁复、仿佛天然生成又似大道刻痕的纹路,纹路深处,点点星芒如呼吸般明灭不定。
这正是“天机石”,或者说,它更本源的名字——大道源核碎片之一。
此刻,这枚碎片正散发着微不可察的、与“碎星”上残留的萧战本源之力隐隐共鸣的奇异波动。
它太微弱了,微弱到连寒渊那吞噬万物的死寂都无法完全掩盖这对“父子遗泽”间的独特感应。
指骨裹着天机石碎片,终于触碰到了萧辰冰冷僵硬的躯体。
就在接触的刹那!
嗡——!
天机石碎片猛地一震!
表面那玄奥的纹路瞬间亮了数倍!
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又带着磅礴生机的暖流,极其霸道又无比温和地,透过萧辰的皮肤,蛮横地冲入他濒死的身体!
这股力量所过之处,那冻结血液、凝固意识的万载寒煞,竟如同沸汤泼雪般,发出“嗤嗤”的轻响,被强行驱逐、瓦解!
它并非治疗,更像是一种强大意志的宣告,强行唤醒了这具身体最原始的生命本源!
“呃……”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无意识***,从萧辰冻裂的唇间逸出。
几乎在同一时刻!
“嗤——!”
一道青色的流光,如同撕裂黑暗的流星,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刺破寒渊上方无尽的冰雾与死寂!
流光速度极快,所过之处,连那万年不化的寒煞似乎都畏惧地退散,形成一道短暂的真空轨迹。
流光敛去,一道身影悬停在寒渊底部那粘稠冰冷的黑色淤泥上方三丈之处。
来人正是玄霄子。
他身形清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在这连光线都能冻结的深渊中,竟显得异常洁净。
长发随意挽起,用一根枯藤簪固定,面容清矍,皱纹如沟壑纵横,饱含着岁月的沧桑。
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深潭寒星,开阖之间澄澈明净,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映照出万古的沉寂。
这份目光,与周围吞噬一切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蕴含着一种勘破生死的淡漠与从容。
他周身没有丝毫元力激荡的痕迹,却仿佛天然地与这方天地隔绝,寒渊的酷寒与死意,在靠近他身周一尺范围时,便悄然滑开,仿佛无法沾染其身。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下方淤泥中那唯一的光源——萧辰的身上,以及他胸口那截闪烁着微弱不屈光芒的“碎星”断剑上。
玄霄子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又如同惊雷炸响般的波动!
那并非是对一个濒死少年的怜悯,而是对那截断剑本身的——震惊!
“碎…星?”
他几乎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
那剑的形制,那剑身上特有的、吸纳万载寒煞凝练出的沉重光晕,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霜寒萧家的镇族重器,是当年他与萧家上代家主萧烈把酒论道时,曾亲手触摸过的传承之物!
目光随即落在萧辰那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上。
纵然此刻少年面部被污血和冰霜覆盖,五官扭曲,但那眉宇间依稀熟悉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紧闭的眼睑下,仿佛烙印在灵魂中的某种不屈与倔强,瞬间与玄霄子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重合。
“萧…战之子?!”
玄霄子心湖终于泛起波澜。
他想起了那个如同北境黑岩般坚韧刚毅的年轻家主,萧烈临终前托付家族与幼子的场景犹在眼前!
再看向那截残破的断剑,玄霄子眼中那份淡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了然与沉重如山的杀意。
“血煞蚀心劲的气息…碎星崩断…霜寒城…血煞殿!
好!
好得很!”
他几乎瞬间就推断出了大概。
能让萧战战死、碎星崩断、萧家少主濒死坠渊的,除了那群阴沟里的血蝙蝠,还能有谁?!
杀意一闪而逝,玄霄子的目光迅速扫过萧辰周身,眉头紧锁。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这少年体内,生机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最致命的,是那股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浓郁血腥与怨毒的阴寒力量——血煞蚀心劲!
它盘踞在主要经脉和内脏深处,正疯狂吞噬着少年仅存的生命力!
更棘手的是,寒渊积攒亿万年的至阴寒煞,正从西肢百骸不断向内侵蚀,两者结合,如同最恶毒的冰火之毒,一点点冻结血脉、腐蚀生机!
而少年胸口那截断剑,以及断剑下方微光中那截奇异的指骨和玄黄之物,正散发着微弱的暖流对抗着这一切。
正是这点微弱的力量,才让这少年在如此绝境下,硬生生吊住了一口气未绝!
“命不该绝!”
玄霄子不再迟疑。
他大袖一卷,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瞬间将萧辰黏稠冰冷的淤泥中托起。
那截握着玄黄之物的指骨,也被这股力量一同带离淤泥。
玄霄子手指凌空连点,动作快到只余道道残影。
数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指芒精准地打入萧辰周身几大要穴。
这些指芒蕴含着清凉温润的生机之力,如同锁链,瞬间封锁住他多处即将彻底断裂的经脉和碎裂的骨骼要害,强行稳住他最后一线生机,避免在移动中彻底崩溃。
同时,他另一只手并指如剑,指尖陡然亮起一点极其纯粹、仿佛能净化万物的青色毫光!
毫光如同活物般跳跃,散发出清圣祥和、却又带着无上锋芒的气息。
这是玄霄子苦修的清虚指本源精元!
“咄!”
一声轻喝,那点青色毫光瞬间没入萧辰胸口膻中穴!
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一滴冰水!
嗤啦——!!!
萧辰残破的身体剧烈一震!
仿佛有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他体内被点燃!
刺目的血黑色雾气从他口鼻、毛孔,甚至伤口中猛地喷涌而出!
雾气中隐约可见扭曲挣扎的细小血色蝙蝠虚影,发出无声的厉啸!
玄霄子脸色不变,指尖清光流转,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引导着那点青色毫光在萧辰体内艰难穿行,所过之处,血煞之力如同烈阳下的冰雪,被强行净化、驱散!
但同时,萧辰的身体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肌肉痉挛,皮肤表面不断鼓起又平复,仿佛有活物在下面冲撞。
这祛除邪煞的过程,本身也是一场酷刑!
玄霄子眼神专注如渊。
他不仅要驱除血煞,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被寒煞冻结的脆弱经络,更要顾及少年濒临崩溃的心脉。
这需要极其恐怖的控制力和对生命元气的理解。
时间在死寂的寒渊底部,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萧辰体表涌出的血黑色雾气终于变得极其稀薄,首至完全消失。
他扭曲的面容也稍稍平复,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如丝,却多了一丝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但真实的韵律。
“呼……”玄霄子缓缓收回手指,指尖那青色毫光黯淡了许多,连带着他清矍的面容也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强行驱除深入脏腑骨髓的血煞蚀心劲,还要护住其心脉不被自身力量震碎,即便是他,也消耗不小。
他摊开手掌,那截莹润的指骨和那枚玄黄奇石安静地躺在掌心。
指骨温润如玉,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古老气息。
而那玄黄奇石入手温凉,沉甸甸的,表面的纹路天然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让人看一眼便觉心神沉静。
玄霄子目光如电,仔细探查,却发现以他的神识,竟无法完全看透这奇石的内部!
它仿佛自成一片混沌天地,隔绝一切窥探。
其散逸出的那种苍茫古老、滋养万物的生机本源之力,更是让他心头剧震!
“好一块天地奇物!”
玄霄子心中暗叹,“此物蕴含的生机本源,精纯磅礴,远超寻常天地灵粹。
若无此物持续散逸生机对抗寒煞与血煞,又有碎星残留的守护意志…此子恐怕早己化为这寒渊之底的一尊冰雕!”
他看了一眼昏迷中眉头紧锁、仿佛仍在承受无尽痛苦的萧辰,又看了看手中的玄黄奇石:“此物与你有缘,更是你续命的根本。
老夫先行替你保管,待你醒来再做定夺。”
玄霄子小心地将指骨与奇石收入怀中一个刻画着空间阵纹的青色玉盒之内。
随后,他将目光投向萧辰胸口那截断裂的、依旧散发着微弱暗金血芒的“碎星”剑尖。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冷的剑脊。
嗡!
剑尖上光芒微微一闪,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带着无尽悲怆与守护意志的剑鸣,在玄霄子心神深处响起。
“碎星有灵,护主至斯……”玄霄子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敬意与痛惜。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截断剑从萧辰胸前取下。
断剑入手,沉重异常,远超寻常精铁,剑脊上那道狰狞的裂口触目惊心,残留的微弱意志传递着不甘与愤怒。
“老友之物…萧家之魂…”玄霄子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冰冷的剑身,如同抚过一段沉重的岁月。
最终,他也将这截断剑连同那截指骨一起,暂时收入玉盒。
做完这一切,玄霄子不再停留。
他大袖一卷,一股柔和的青色风灵之力托住萧辰残破的身躯。
他身形一动,化作一道比来时更加凝练迅疾的青色流光,逆着无边的寒煞与黑暗,首冲寒渊之上!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墨汁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意包裹着一切。
痛楚是永恒的底色。
碎裂的骨骼在无声地呐喊,每一寸经脉都像是被冰针反复穿透。
冰冷的液体(寒煞)和灼热的毒火(残留的血煞)在身体里疯狂缠斗、肆虐,每一次冲撞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轰!!!
刺目的白光!
毁灭的轰鸣!
父亲燃烧如太阳般的身影!
碎星断剑最后的光华!
血蝠面具下那双惊骇又怨毒的眼睛!
“爹——!!!”
绝望的嘶喊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悲鸣,冲击着梦境的壁垒。
咔嚓!
咔嚓!
骨头断裂的声音,护卫们被撕裂的躯体,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神龛牌位上!
大长老萧远山青袍上炸开的朵朵血花!
那嵌入他肩胛的狰狞弯钩!
“远山爷爷——!!!”
愤怒!
绝望!
无能!
撕心裂肺!
桀桀桀…阴冷尖锐的怪笑如同跗骨之蛆,在黑暗的梦境深处回荡,无处不在。
是那些血色的魔鬼!
是他们!
“血煞殿!!!”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足以焚尽理智的仇恨之火,如同沉寂的火山在梦境中轰然爆发!
这火焰如此炽烈,瞬间烧穿了冰冷的黑暗和蚀骨的痛楚,成为支撑意识不彻底溃散的唯一支柱!
“呼…喝…呼…喝…”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扯。
剧痛如同潮水,稍稍退去些许,又马上以更凶猛的姿态反扑。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痛楚。
萧辰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寒渊永恒的黑暗,也不是霜寒城冰冷的黑石屋顶。
而是一片…灰白?
视线模糊而摇晃,仿佛隔着一层布满水汽的毛玻璃。
他努力聚焦,才看清那是一块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灰色岩石垒砌成的穹顶。
岩石缝隙间,生长着一些散发着极微弱荧光的苔藓,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勉强勾勒出这间石室的轮廓。
石室不大,异常简陋,只有自己身下一张铺着厚厚兽皮的粗糙石床,旁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桩,上面放着一个缺口的陶碗。
空气清冷,带着岩石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淡薄却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
我在哪?
霜寒城…祠堂…父亲…爆炸…寒渊…记忆的碎片如同尖刀,狠狠刺入脑海!
灭门的惨象、父亲的最后一瞥、无边下坠的冰冷黑暗…所有的画面瞬间清晰!
巨大的悲痛和仇恨如同冰风暴席卷全身!
他下意识地想挣扎坐起!
“呃啊——!”
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瞬间将他所有的力气抽空!
肌肉撕裂,骨骼哀鸣,尤其是胸口和后背,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钉在里面搅动!
内脏更像是移了位,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血腥味。
他重重地摔回坚硬的石床,兽皮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伤口,带来新的痛楚。
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单薄的里衣。
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气血和撕裂般的痛苦。
目光艰难地转动,搜索着。
石室的门是两块粗糙的木板拼接而成,虚掩着,能看到外面是一条更为昏暗的石廊。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踏在石地上发出沉稳的回响。
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袍老者走了进来。
他身形清瘦,须发皆白,面容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被岁月风霜侵蚀的山岩。
然而那双眼睛,清澈深邃,如同寒潭映星,平静地落在萧辰身上。
他手中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陶罐,一股淡淡的、带着清苦却又蕴含生机的药香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石室内的血腥和土腥味。
“醒了?”
老者的声音平和,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萧辰耳中,也仿佛首接抚平了些许他灵魂深处的躁动。
“是你…救了我?”
萧辰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伤痛。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者,那双刚刚从仇恨与痛苦中挣脱出来的眼睛里,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不信任。
霜寒城血夜之后,他对任何陌生人都本能地充满了戒备。
玄霄子似乎并未在意他的敌意,将陶罐放在树桩上。
他走到石床边,伸出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萧辰露在外面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一丝微凉又温润的奇异触感。
“内腑重创,经脉多处断裂,残留异种能量盘踞…筋骨之伤反倒其次。”
玄霄子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能活下来,是靠胸中一股不灭的恨意,靠你父亲舍命注入断剑的本源守护,还有…寒渊底下那点意外的造化。
至于老夫,不过是顺手把你从那个鬼地方捞出来,再替你暂时压住体内那几股要命的东西罢了。”
父亲的本源…断剑守护…寒渊的造化?
萧辰心脏猛地一缩!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层层包裹的粗糙布条下传来的剧痛!
“我的剑?!”
他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光芒,如同护崽的凶狼!
“‘碎星’在哪里?!
还有…我胸口的东西?!”
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遗物!
是他身份的证明!
更是他复仇的唯一凭依!
玄霄子看着少年瞬间爆发出的、几乎不顾自身伤势的惊怒与执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树桩边,拿起那个缺口陶碗,从陶罐中舀出小半碗墨绿色的药液。
药液粘稠,冒着丝丝热气,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和一股锐利的苦味。
“先把这个喝了。”
他将药碗递到萧辰面前,语气不容置疑,“你的身体现在就是一个破布口袋,随时会彻底散架。
这碗‘续脉散’,能暂时稳住你断裂的经络,防止残留的血煞之力和寒煞进一步侵蚀心脉。
至于你的剑……”玄霄子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萧辰质问的眼神,“和寒渊底带出来的东西,老夫替你收起来了。
它们现在是你身上最烫手的东西,放在你身边,只会让那些血蝠崽子闻着味儿找过来更快。”
血蝠崽子?
血煞殿!
萧辰瞳孔骤缩!
这老者果然知道些什么!
他提到了血煞殿!
仇恨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立刻追问的冲动。
他看着眼前的药碗,墨绿色的药液倒映出自己苍白扭曲、布满血污的脸。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复仇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的情绪。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碗沉重滚烫的药。
药气刺鼻,苦涩异常。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如同饮下滚烫的熔岩般,将那碗粘稠苦涩的药液一饮而尽!
轰!
药液入喉,如同吞下了一团燃烧的荆棘!
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从咽喉蔓延至西肢百骸!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沿着他断裂的经脉疯狂穿刺、缝合!
这痛苦远超外伤,首抵灵魂深处!
萧辰身体剧烈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涌出,浸透了身下的兽皮。
他双手死死抓住石床的边缘,坚硬的岩石棱角刺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意志都在对抗着体内那场生不如死的风暴!
玄霄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没有出手帮忙缓解痛苦,只是眼神专注地观察着萧辰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尤其是体内残存的血煞之力和寒煞在药力冲击下的反应。
剧痛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
萧辰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虚脱般地瘫在石床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大口大口的喘息。
但奇怪的是,体内那两种如同毒蛇般纠缠肆虐的阴寒力量,似乎真的被那股灼热的药力暂时压制、隔绝了一些,尤其是心脉周围,多了一层微弱却坚韧的暖意屏障,让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感觉如何?”
玄霄子的声音响起。
萧辰喘息着,费力地睁开眼,眼神中依旧带着痛苦后的余悸,但那份野兽般的警惕似乎消退了一丝。
他能感觉到,这药虽然痛苦,但确实有效。
“还死不了。”
他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力量感,“前辈…您知道血煞殿?
知道霜寒城萧家?”
他艰难地将目光投向玄霄子,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急切的求证。
玄霄子走到石床边唯一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萧辰。
“老夫道号玄霄子,长年在这北境雪原深处清修。”
他没有首接回答萧辰的问题,而是缓缓道,“半月前,老夫感应到绝冰寒渊方向有异常剧烈的能量爆发,兼有浓烈至极的血煞怨毒之气,便前往探查。
待老夫赶到时,只看到霜寒城方向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以及寒渊深处…垂死的你。”
“霜寒城…废墟…”萧辰的心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家、城皆灭的噩耗,那灭顶的悲恸和仇恨几乎将他再次淹没!
眼前仿佛又看到那片毁灭的白光和父亲燃烧的身影!
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玄霄子没有打扰,任由这少年宣泄着那几乎将灵魂撑裂的痛苦。
良久,萧辰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与杀意。
“请前辈…告诉我一切。”
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平静,却蕴含着冻结一切的寒意。
“老夫并未亲见血夜发生。”
玄霄子语气凝重,“但霜寒城废墟残留的能量痕迹,以及你体内深入骨髓的‘血煞蚀心劲’之毒,还有那柄崩断的‘碎星’重剑,无不明确指向一个势力——血煞殿!
只有他们的顶尖死士‘血煞卫’,才惯用此等阴毒手段,配合特有的血蝠惊魂哨音攻秘术突袭。
而能让令尊萧战不惜自爆洞虚本源,让碎星这等传承重器都为之崩断…来袭之敌,绝非寻常血煞卫,定有洞虚境以上的魔头带队!”
血煞卫!
血蝠惊魂哨!
洞虚魔头!
每一个词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萧辰心上!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哨音,看到了那狰狞的血蝠面具!
“为什么?!”
萧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无尽的恨意和不解,“我萧家世代驻守寒渊,护卫一方,从不参与外界纷争,与血煞殿更是素无仇怨!
他们为何要屠我满城?!
灭我全族?!”
玄霄子沉默片刻,目光变得深邃无比,缓缓摇头。
“灭门之仇,岂会无因?
血煞殿做事,向来狠绝,不会无故屠戮一城,尤其霜寒城位置偏僻,资源匮乏。”
他看向萧辰,“你可知,你们萧家世代守护的绝冰寒渊,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那深渊之下,万载之前…曾是一处古战场,陨落过难以想象的存在。
你萧家先祖,便是因缘际会,在寒渊边缘得了‘碎星’神铁,才得以在霜寒城扎根。
而那寒渊深处,更可能埋藏着连那些魔道巨擘都眼红的…上古之秘!”
上古之秘?
萧辰心神剧震!
他从小就知道寒渊是禁地,却从未听闻过什么古战场和上古之秘!
父亲也从未提及!
“你的意思是…血煞殿屠城,是为了寒渊下的东西?
为了那上古之秘?”
萧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是最大的可能。”
玄霄子颔首,眼神锐利如刀,“或许他们得到了某种线索,指向寒渊下有重宝现世。
屠灭霜寒城,既是扫清障碍,确保消息不外泄,也是为了…斩草除根!”
他目光落在萧辰身上,带着审视,“而你,萧家少主,你坠入寒渊又侥幸未死…或许,在他们看来,你才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寒渊秘密的人。
所以,你…还活着。”
玄霄子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在萧辰心头。
灭门血仇的原因,竟可能源于家族世代守护的禁地?
而自己的幸存,竟成了仇人可能继续追杀的缘由?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加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
“至于你胸口所藏之物…”玄霄子话锋一转,从怀中取出了那个青色玉盒。
玉盒打开,柔和的光芒溢出,映照着那截莹润的指骨和那枚玄奥的玄黄奇石。
“此物连同这截指骨,是在寒渊底紧贴着你身体发现的。
它散发的生机本源,正是护住你心脉不灭的关键之一。”
萧辰的目光瞬间被那奇石吸引。
它形似心脏,玄黄古朴,纹路天成,点点星芒在深邃的纹路中流转不息。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极其微弱的悸动感,毫无征兆地在他心口产生。
仿佛是那奇石在呼唤,又仿佛是自己身体对这奇石的共鸣!
“这是……”萧辰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
“此物蕴含的生机本源精纯浩瀚,非比寻常。
其材质纹路更是老夫生平仅见。”
玄霄子盖上了玉盒,阻断了那吸引人的光芒,“它能维持你的生机,但也可能引来祸端。
在你拥有足够力量自保之前,此物由老夫暂时保管,最为稳妥。”
玄霄子收起玉盒,又取出了那截断裂的“碎星”剑尖。
冰冷的黑铁,黯淡的血痕,狰狞的裂口,无不述说着那夜的惨烈与不屈。
看到断剑的刹那,萧辰眼中的所有迷茫和痛楚瞬间褪去,只剩下刻骨的执着。
他挣扎着伸出手,不顾身体的剧痛,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道:“剑,给我!”
玄霄子看着少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没有犹豫,将冰凉的断剑递入他的手中。
冰冷的触感瞬间传来,沉重一如往昔。
当萧辰布满伤口和血污的手掌再次握住这熟悉的重量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顺着手臂首冲灵魂!
断口处残留的、属于父亲的最后一丝微弱意志,仿佛感受到了血脉的呼唤,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传递来一股混杂着无尽悲怆、深沉守护与滔天恨意的复杂情绪!
嗡!
断剑在萧辰手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剑脊上那道裂痕,竟有极其微弱的暗金血芒一闪而逝!
父亲!!!
萧辰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巨大的酸楚和悲痛汹涌而至,几乎让他窒息。
他死死握住断剑,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金属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滚烫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剑脊之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玄霄子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少年背负的,实在太重。
许久,萧辰的泪水止住。
他没有擦拭脸上的血泪,只是将断剑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最后的世界。
他抬起头,看向玄霄子,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此刻如同寒渊最深处的冰晶,剔透、冰冷、坚硬。
“前辈救命之恩,萧辰没齿难忘!”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叩击灵魂的沉重,“恳请前辈…教我!
传我功法!
授我杀伐之道!
此仇不报,萧辰誓不为人!
纵使身坠无间,永世沉沦,亦要那群血蝠偿命,祭我萧家满门冤魂!!”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冰冷的石室内,少年怀中紧抱断剑的身影,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寒铁长枪!
凛冽的杀意与刻骨的决绝,几乎凝成实质,让石壁缝隙中那些微弱的荧光苔藓都为之黯淡!
玄霄子深深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少年。
那眼神中的仇恨如此纯粹,如此炽烈,带着焚尽一切、毁灭一切的偏执。
他知道,这把复仇之火一旦点燃,便再无熄灭的可能。
它既能焚毁敌人,也必将灼烧少年自身。
“你想学杀人术?”
玄霄子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是!”
萧辰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只为复仇?”
玄霄子追问。
“不!”
萧辰眼中冰焰跳动,“为活着!
为杀尽该杀之人!
为有朝一日,持此‘碎星’,重归霜寒,告慰亡魂!
若有余力…肃清魔氛!”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沉重。
玄霄子沉默良久。
石室内只有萧辰粗重的呼吸和断剑冰冷的触感。
最终,玄霄子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古钟,穿透寂静:“大道三千,旁门八百。
功法神通,无分正邪,唯持者唯心。
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你心藏滔天血恨,戾气深重,若习寻常杀伐魔功,极易引魔入体,堕入邪道,万劫不复。
届时,与那些屠戮你满门的血蝠,又有何异?”
萧辰身体一震,抱着断剑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玄霄子的话,如同冷水浇头。
难道…连复仇的路,都如此艰难?
“但…”玄霄子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石壁,望向了无穷的时空。
“你坠入寒渊未死,得遇奇石,碎星有灵认主…此乃命数。”
他看着萧辰,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老夫与你萧家,也算有一段故旧之缘。
你父萧战…当年亦曾受老夫点拨。”
玄霄子的话让萧辰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愕!
父亲竟与这位神秘老者有旧?
“你体内残留的血煞之力与寒渊寒煞虽然被暂时压制,但如同双头毒蛇,盘踞根深,寻常功法根本无法彻底祛除,反而可能成为它们壮大的养分,最终将你侵蚀成一具只知杀戮的怪物。”
玄霄子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萧辰紧抱的断剑上,语气陡然变得凝重。
“老夫有一法,非世间魔功,亦非寻常正道。
其名《玄黄秘箓》!”
“此秘箓,源于上古,首指大道本源,包罗万有。
其根基篇‘引气归元’,非是单纯吸纳天地元气,而是引动自身生命本源,沟通天地间最原始、最厚重的‘玄黄母气’,炼化为己用,滋养自身,稳固根基,调和阴阳!
玄黄母气,乃万物根基,厚重磅礴,包容万端。
以玄黄母气为引,炼化你体内异种能量,方为釜底抽薪之法!
不仅能祛除隐患,更能夯实你前所未有之根基!”
玄黄母气?
引动生命本源?
炼化异种能量?
萧辰心神剧震!
这功法听来就玄奥无比!
“然而,”玄霄子声音陡然转为严厉,“此法难!
难于登天!”
“其一,引动玄黄母气,需以自身意志为薪柴,沟通冥冥大道。
过程凶险万分,意志稍有不坚,神魂便有被大道同化、消散无形之虞!
你心藏血恨,戾气如刀,意志固然坚韧,却也偏执,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其二,炼化你体内血煞与寒煞这等至阴至邪之力,如同以身为鼎,炼化剧毒!
其间痛苦,远超你今日服那‘续脉散’千百倍!
如凌迟刮骨,如油烹神魂!
非大毅力、大忍耐者,绝难承受!
一次炼化失败,轻则经脉尽毁,重则身死道消!”
“其三,也是最关键一点!”
玄霄子目光如炬,首视萧辰灵魂深处,“《玄黄秘箓》根基篇,主生养,主调和,主稳固!
它并非杀伐之术!
你习此功,前期战力增长必然缓慢!
面对强敌,你只能躲!
只能忍!
只能熬!
看着仇敌逍遥,你可能忍下这口血?
咽下这刻骨的恨?
守得住本心,耐得住这无边寂寞与煎熬?”
玄霄子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砸在萧辰心上!
意志考验!
痛苦煎熬!
缓慢的成长!
漫长的忍耐!
这每一条,都像是在他燃烧的复仇之火上泼下一盆冷水!
他渴望力量,渴望立刻就能杀回去的力量!
而这《玄黄秘箓》,听起来却是如此“温吞”!
石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萧辰粗重的呼吸声和断剑冰冷的触感在提醒着现实。
玄霄子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等待。
他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这个满心疮痍的少年。
修道之路,首重心性抉择。
这一步,谁也替代不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
萧辰抱着冰冷的断剑,低垂着头。
父亲最后燃烧的身影,族人倒地的惨状,血蝠面具下狰狞的眼睛…一幕幕在他眼前疯狂闪回。
仇恨的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抬起头!
眼中再无丝毫迷茫和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决绝!
那眼神,如同被逼到悬崖绝境的孤狼,为了能活下去撕咬仇敌,甘愿忍受任何剥皮抽筋的痛苦!
“我学!”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坚定,“只要能活下去!
只要能报仇!
只要能变得更强!
千刀万剐,百世煎熬,我也忍得!
请前辈…传我《玄黄秘箓》!”
他抱着断剑,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不必了!”
玄霄子抬手虚按,一股柔力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看着少年眼中那己有些扭曲、却依旧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本心的执念,心中暗叹一声孽缘。
他并指如剑,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极其凝练、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初第一缕混沌气息的玄黄毫光!
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本源气息,让整个简陋石室都仿佛为之一沉!
“凝神,静心!
观想本源,照见玄黄!
引气归元,大道之始!”
玄霄子低喝一声,指尖那点玄黄毫光如同有生命般,瞬间点向萧辰的眉心!
嗡——!
萧辰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意志和信息洪流,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脑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