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次闻到廉价油墨味,他都错觉是六岁那年的鸡骨头在发霉。
大学开学之前,还是得找好工作减轻家里负担;图方电器公司会议室门外的冷气像蚂蟥钻进衬衫,罗越缩了缩肩膀,把简历袋往怀里塞得更紧些,仿佛那是最后一块盾牌。
门缝里漏出谈话声,带着粘稠的交易气息;总经理办公室内,烟雾缭绕。
“远山哥,那宗地你一定要给我呀!
我这设备什么的都预购了,箭在弦上了啊!”
李盛身体前倾,渴求的眼神死死盯在对面长发的男子身上。
黄远山,华大置地部门经理。
指间夹着的雪茄烟雾袅袅,他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哎呀,李老弟,不是兄弟我不帮你。
上面……难做啊。”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李盛的紧张,“本来谈妥的三百万,可昨天突然冒出个新买家,出价……西百万。”
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李盛瞬间煞白的脸上方消散。
“西百万?!
是谁?”
李盛的声音都劈了叉,心像被那烟灰烫了一下。
黄远山讳莫如深地摆摆手,腕间一块镶钻的百达翡丽闪着冷光:“呵呵,商业机密。
不过嘛……”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蛊惑,“我跟老板关系铁,硬是替你压下来了,就等你一句话。
加不加?”
李盛额头渗出冷汗。
他的厂子年利润也就几百万,资金全压在设备和材料上。
“西百万……远山哥,这……能不能少点?
我现金流实在……啧……”黄远山咂咂嘴,正要再施压,敲门声响起。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
李盛如蒙大赦,赶紧示意进来。
门被推开。
黄远山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却骤然凝固,雪茄都忘了抽。
进来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朴素得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却掩不住惊人的清丽。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天鹅般的白皙脖颈,脚踝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何薇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沙发上气势逼人的黄远山,目光最终落在舅舅李盛身上,声音细若蚊蚋:“舅舅……我妈让我来……借钱……”李盛立刻换上极度的不耐烦:“钱钱钱!
又是钱!
我早说了,别往那死人身上砸钱了!
救不过来的!”
他像驱赶苍蝇般挥手。
“不!
爸爸还有救!
只要每月吃药就能控制住……”何薇的眼泪瞬间涌出,像断线的珍珠滚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一张折叠的纸片露出一角,隐约可见“晚期砷中毒”、“¥8,500/支”的字样,“舅舅,求求你!
最后一次……没钱!
滚!”
李盛粗暴地打断,指着门口,“没看我正谈重要生意吗?
别在这晦气!”
何薇浑身一颤,最后一丝希望熄灭。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出声,转身踉跄着跑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室内令人窒息的空气。
黄远山的目光像粘腻的舌头,追随着那纤细背影消失的方向,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欲念。
他忽然笑了,转向李盛,语气轻松得像换了个人:“李老弟,这……是你外甥女?
啧,真水灵。”
李盛一愣,随即谄媚地堆起笑:“是,是,乡下丫头,不懂事,让远山哥见笑了。”
“呵呵,”黄远山身体后仰,舒服地陷进沙发里,雪茄重新点燃,“其实呢……我跟老板的关系,铁得很。
西百万,帮你搞定那块地,也不是不行……”李盛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远山哥!
您就是我再生父母!
我……——有个小条件。”
黄远山打断他,手指悠闲地点着沙发扶手,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让你这外甥女,陪我吃几顿‘夜宵’,怎么样?
就几天。”
语气是商量的,眼神却是命令。
李盛心里“咯噔”一声,像吞了只苍蝇。
他自然明白“吃夜宵”意味着什么。
看着黄远山势在必得的笑容,再看看桌上那块象征着财富和权力的地皮文件,他脸上的挣扎只持续了一瞬,便化作更谄媚的笑容:“哎哟,峰哥您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不过……这丫头性子倔,我得好好劝劝,您看……放心,”黄远山吐出一口浓烟,烟雾中他的脸有些模糊,“小美人只要‘答应’了,明天一早,产权改隶证明就放你桌上。
至于怎么劝……”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盛,“她不是急着要钱救命吗?”
李盛会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脸上却笑开了花:“明白!
明白!
远山哥您放心,今晚我就让她‘想通’!
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他仿佛己经看到地皮到手,机器轰鸣的景象。
至于那个外甥女?
一块漂亮的垫脚石罢了。
“好!
那我可等着了。”
黄远山满意地掐灭雪茄,火苗熄灭的瞬间,他瞳孔深处映着的那根褪色红绳,像一条垂死的蛇。
门外的罗越,隐约听到女孩跑开的啜泣和李盛最后拔高的谄笑声。
他皱了皱眉,心头莫名泛起一丝槟城大排档烤鸡的油腻感。
甩甩头,他敲响了门。
转了一天,回到那间位于老旧居民楼顶层的家,疲惫感沉重如铅。
厨房里传来锅铲的碰撞声,母亲刘英子佝偻着身子在灶台前忙碌,昏黄的灯光在她花白的鬓角镀上一层辛酸。
“妈,我回来了。”
罗越的声音有些干涩。
“小越回来啦!”
刘英子回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罗越默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卷边的钞票,放在油腻的饭桌上:“五百,您收着。”
刘英子手上的动作僵住了。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又看看儿子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嘴唇哆嗦着:“小越……妈不是让你……暑期去旅游吗?
哪怕就在周边转转也好啊!
看看不同的物价,认识认识侨社的人,对你以后……多一条路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力与渴求。
罗越避开母亲的目光,扯出一个淡笑:“妈,实习也是学习。
要是发现专业不合适,大学还能换。
不耽误。”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沉重。
“小越……”刘英子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妈,我饿了,”罗越赶紧转移话题,努力让声音轻快些,“今天吃饺子?
好香!”
刘英子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强笑道:“是,梅菜牛肉馅儿的。
妈今天下班早,特意买的肉……”她掀开锅盖,白茫茫的水汽瞬间吞没了她瘦小的身影,也模糊了锅里那稀薄得几乎透出菜沫的肉馅。
“哇,太好了!”
罗越凑过去,是真的饿了。
水汽扑在脸上,简历袋边角不知何时蹭上了一滴油渍,正晕染开“图方电器”的Logo,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再等等,你雨欣姐马上就到家了。”
刘英子盖上锅盖。
“雨欣姐说不定在外面吃了?”
“不会,打过电话了,己经在路上了。”
刘英子语气笃定。
罗越点点头。
陈雨欣是家里的租客,一年前搬进了他们腾出来的大房间。
这个漂亮得不像话、收入明明可以住单身公寓的公司白领,却偏偏选择了他们这个老旧拥挤的家。
罗越当初选择她,是因为她身上那股沉静的、知性的气息,绝非轻浮之人。
一年相处,她像一阵温润的风,融入了这个艰难的家庭。
“小越,天快黑了,你去楼下接接雨欣。”
刘英子一边搅着锅里的饺子一边吩咐。
“啊?
她那么大个人……”罗越刚想反驳,看到母亲不容置疑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好吧。”
下楼时,楼梯口一张印着埃菲尔铁塔的明信片静静躺在地上,背面是几行娟秀的法文手写诗。
罗越瞥了一眼,只认出其中一句断断续续的翻译:“……卖掉祖传的瓷瓶……只为租一扇……看得见孤岛的窗……”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没多想,将明信片捡起揣进口袋。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酒店房间,张怡一进门就扑到电脑前,迫不及待地点开微信置顶对话框。
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着点下那个鲜红的表情。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那颗小小的红心在对话框里胀大,像一颗在她胸口怦怦首跳的、滴血的心脏。
屏幕的光映着她瞬间绯红的脸颊。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被拉得粘稠漫长。
对话框那头,始终一片沉寂。
张怡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湿润的嘴唇委屈地扁了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键盘。
许久,她猛地合上笔记本——机身烫得像那年槟城狭小的出租屋里,罗越塞给她暖手的那杯廉价豆浆。
“嗯……罗越肯定还在忙吧……”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自语,声音飘散在异乡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