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缝钻进的雪粒扑在琴键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母亲温岚用麂皮手套轻轻拂去,指尖划过五线谱时留下一道淡香水痕——那是她惯用的檀香味,厚重得像层无形的茧。
"临州一中的调档函到了。
"温岚将烫金信封搁在谱架上,信封边角压着片被雪水浸软的枫叶,"那边的艺术特长生资源更系统,你的肖邦国际赛预选赛资格,校方答应帮忙争取。
"温砚秋按在琴键上的左手骤然收紧,钢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她盯着琴箱里母亲新换的金丝绒内衬,那颜色像极了幼时躲在阁楼里看到的落日,隔着尘埃模糊成一片灼热的红。
三天前她在旧书里夹了片银杏叶,想等它干透了夹在琴谱里,此刻却发现叶片被整齐地丢进了垃圾桶,旁边是母亲写的便签:"植物标本易生虫,影响音质。
"雪在正午停了片刻,温岚开车送她去学校。
仪表盘显示车内恒温25度,她瞥见橱窗里挂着件烟灰色针织衫,领口有不规则的毛边,像极了她偷偷画在草稿本上的款式。
温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方向盘猛地打偏半寸:"那种松垮款式不利于肩部发力,下周让张阿姨给你定做羊绒款。
"窗外的雪粒不知何时己换成了绵密的雪片,扑簌簌落着,将临州一中的红砖墙染成斑驳的白。
高二(1)班的玻璃上凝着一层水雾,喻烬雪用指甲在雾面划了道歪线,露出窗外被雪压弯的香樟树枝。
她刚把沾着颜料的卫衣袖子卷到肘部,班主任兼数学老师陈老师正坐在讲台前判刚收上来的卷子,手里的红笔一个个对勾画个不停。
同学们小声议论的声音传入喻烬雪的耳朵“我猜又是咱喻姐的吧,这正确率离谱”这时教导主任带着一个陌生女孩走进高二(1)班。
“同学们,这是新转来的温砚秋同学,以后和大家一起学习。”
教导主任话音未落,教室里便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喻烬雪趴在桌上,从摊开的素描本上方瞥了眼——女生穿着整洁干净的校服,把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怀里紧紧抱着个琴盒,琴盒边角磨出了毛边。
她的头发被雪水打湿,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丝。
“温砚秋,你就坐那里吧。”
陈老师指向喻烬雪旁边的空位,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烬雪,多照顾新同学。”
喻烬雪慢悠悠抬起头,温砚秋这才看清她眼底的红血丝。
那双眼睛像落满雪的寒潭,深处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火星,当它们扫过温砚秋手腕上母亲送的珍珠手链时,火星轻轻跳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把堆在两张桌子之间的书本往自己那边推了推,露出桌面中央道深深的刻痕——不知是谁用小刀刻的"自由"二字,如今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你好,我叫温砚秋。”
她把琴盒轻轻放在桌下,声音细得像雪落,“以后请多指教。”
喻烬雪这才看清她的眼睛——是很干净的杏眼,瞳仁却黑得像深夜的古井,此刻正落在自己涂鸦的课本封面上。
她没搭话,只是把胳膊往桌沿挪了挪,留出更宽的空隙。
温砚秋似乎没在意她的冷淡,从帆布包里拿出课本,每一本都包着亲手裁的牛皮纸书皮,边角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陈老师在黑板上写满函数公式,喻烬雪趴在桌子上补觉。
温砚秋的铅笔尖断了,她小声“啊”了一下,开始翻找笔袋。
喻烬雪没抬头,却从笔盒里抽出一支没用过的自动铅笔,“啪”地放在两人课桌中间。
温砚秋愣住了,看着那支纯白铅笔,又看看喻烬雪口罩外露出的、线条利落的下颌线。
“谢……谢谢。”
她拿起铅笔,指尖触到笔杆上残留的体温,脸颊微微泛红。
喻烬雪“嗯”了声,她眼角余光却瞥见温砚秋在笔记本上写的解题步骤——字迹娟秀得像印出来的,连等号都画得一丝不苟,和自己草稿纸上狂草般的演算形成鲜明对比。
突然,老师点名:"喻烬雪,这道题的辅助线怎么作?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温砚秋看见喻烬雪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站起来,随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条精准的辅助线,然后报出答案,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得像冰面碎裂:"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步骤在练习册第48页。
"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无奈的纵容:"坐下吧,下次别睡了。
"温砚秋翻开自己的练习册,第48页只有道空白的例题。
她悄悄瞥向喻烬雪的课本,发现那页用荧光笔标出了三种解法,其中一种她从未见过,旁边还画了个得意的笑脸表情。
下课铃响时,陈老师抱着教案走到喻烬雪桌前:“小烬,这次月考数学又是满分,物理卷子拿去办公室,我给你划几道竞赛题。”
她又转向温砚秋,“温同学,你妈妈是温岚教授吧?
她说你数学底子很好,以后有问题可以问喻烬雪,她可是我们年级的‘移动题库’。”
温砚秋点点头,偷偷看了眼喻烬雪——她正把物理卷子卷成筒,指尖在纸筒上敲出不成调的节奏。
阳光透过积雪的窗户照进来,在她发梢镀上层淡金,连带着她校服上的雪渍都显得柔和了些。
“她很厉害吗?”
中午在食堂,李薇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温砚秋,“喻姐啊,年级第一稳如老狗,上次化学竞赛还拿了全国奖呢。
不过她脾气不太好,但你放心喻姐不欺负同学,人超好!”
温砚秋“哦”了声,低头打开便当盒。
里面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西兰花和白煮鸡胸肉,没有一丝调料。
她拿出筷子时,看见喻烬雪正把打来的饭菜放到桌子上,食堂排骨的咸香飘过来,让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你不吃午饭看***吗?”
喻烬雪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冷的如同窗外的雪花。
吓了温砚秋一跳。
她这才发现喻烬雪不知何时摘下了口罩,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颚线。
“我带了便当。”
温砚秋小声回答,把便当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喻烬雪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喻烬雪很快吃完盘子里的饭菜,戴好口罩后托着下巴望向窗外。
李薇和张曼曼早己习惯,也不去问她们喻姐在干嘛。
下午的自习课,温砚秋开始整理转学材料。
当她拿出一张获奖证书时,喻烬雪的目光被吸引了——那是全国青少年小提琴比赛的银奖证书,照片上的温砚秋穿着洁白的演出服,站在领奖台上,身后是施坦威D-274(一种顶级钢琴)。
笑得有些怯生生的,和此刻判若两人。
“你学琴?”
喻烬雪放下笔。
温砚秋连忙把证书收起来,点点头:“嗯,从小就学。”
“你妈妈是温岚教授?”
喻烬雪想起陈老师的话,“教古典乐的那个?”
“是。”
温砚秋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绞着校服袖口,“她让我转学来这里,说这里的艺考资源好。”
喻烬雪没再追问。
她知道温岚的名字,母亲许艳婷以前总拿她当榜样,说“人家温教授教出来的女儿才叫优秀”。
她转回头继续发呆,上课发呆睡觉是她常做的事情,但她成绩从来不掉甚至可以超第二名好几十分。
只不过今天好像有些特殊,喻烬雪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瞥向温砚秋放学时,雪又下大了。
温砚秋抱着琴盒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漫天飞雪有些发愣。
她没带伞,正犹豫要不要冲进雪幕,一把黑色的伞撑在了她头顶。
“去哪?”
喻烬雪的声音从伞下传来,带着点不耐烦。
“我……我去校门口等车。”
温砚秋看着伞面上融化的雪水,“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啰嗦。”
喻烬雪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走了。”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伞骨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温砚秋能闻到喻烬雪身上淡淡的颜料味,混着雪后的清冽空气,意外地不难闻。
她偷偷看了眼喻烬雪的侧脸,发现她睫毛上落了片雪花,像缀了颗细小的钻石。
“你想住校?”
快到校门口时,喻烬雪突然问。
温砚秋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知道?”
“看你下午填住宿申请表了。”
喻烬雪踢开脚边的雪块,“你家很远?”
“不算远,”温砚秋低下头,声音被风雪吞没了些,“就是……想试试自己住。”
喻烬雪没再问。
她知道那种“想试试”背后的意味——大概也是像自己当初交住校申请时,不过是想逃离那两个都叫“家”却都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校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露出张保养得宜的脸。
温砚秋看见那张脸,身体瞬间绷紧了。
“砚秋,上车。”
温岚的声音透过车窗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羊绒大衣,脖子上系着爱马仕丝巾,和温砚秋洗旧的校服形成刺眼的对比。
温砚秋攥紧了毛绒外套的衣角,小声对喻烬雪说了句“谢谢”,便低头跑向轿车。
喻烬雪站在原地,看着温岚伸手帮温砚秋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审视,像在检查一件精心保养的乐器。
轿车驶离时,喻烬雪看见温砚秋从车窗里望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了。
她转身走进雪中,羽绒服拉链没拉,任由雪花灌进衣领。
反正己经够冷了,再多一点也没所谓。
温砚秋坐在自家宽敞的琴房里,望向落地窗外一片黑暗的天。
面前放着母亲刚布置的练习曲。
她的心思却不像往常扑在练习钢琴上,脑子里全是喻烬雪的样子。
琴房的隔音效果极好,听不见窗外的风雪声,却让空气显得格外沉闷。
温岚端着杯热牛奶走进来,放在谱架上。
“今天转学还习惯吗?”
她语气平淡,手指却在温砚秋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有没有认真听课?”
“嗯,都习惯。”
温砚秋盯着琴谱上跳动的音符,“妈,我想申请住校。”
温岚按在她肩上的手顿住了,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她绕到温砚秋面前,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为什么?
家里不好吗?”
“不是家里不好,”温砚秋攥紧了琴凳的边缘,“就是想离学校近一点,方便练琴,也……也想独立一点。”
“独立?”
温岚笑了笑,那笑容却没到达眼底,“你才多大,懂什么叫独立?
住校生鱼龙混杂,万一影响学习怎么办?
你的钢琴奏鸣曲下个月就要比赛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分心?”
“我不会分心的,”温砚秋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保证每天按时练琴,成绩也不会掉的。
求你了,妈妈。”
温岚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的雪还在下,将花园里的雕塑裹成了白色。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温砚秋的手心都冒出了汗。
“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温岚突然转过身,眼神锐利,“有人说什么了?
告诉妈妈,妈妈去学校帮你解决。”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
温砚秋连忙摇头,“就是单纯想住校。”
温岚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住校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每天晚上九点前必须把练琴视频发给我;第二,每周回家住两天,我给你做营养搭配;第三,月考成绩必须保持在年级前三十,否则立刻搬回来。”
温砚秋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惊喜:“真的吗?
谢谢妈妈!”
“别高兴太早,”温岚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你爸爸走得早,妈妈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明白吗?”
温砚秋低下头,小声说:“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
从八岁那年碰到钢琴开始,她就明白自己是母亲的希望,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只是这份希望太重了,重得像窗外的积雪,压得她喘不过气。
温岚离开琴房后,温砚秋走到窗边,轻轻呵了口气。
玻璃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雾,她用手指在雾面上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却很快被寒气吞没。
她想起下午喻烬雪递过来的自动铅笔,想起她校服上沾着的墨迹,想起她在雪地里为自己撑伞的样子。
也许,住校真的会不一样吧?
她想。
至少在那个有暖气的宿舍里,她可以不用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可以偷偷听一会儿自己喜欢的流行音乐,可以不用每天对着母亲精心准备却毫无味道的便当。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温砚秋回到琴凳上,望了一眼窗外的雪,手指搭上钢琴。
冰凉的触感让手指一颤,却让她莫名地安定下来。
她轻轻按动黑白相间的琴键,一首舒缓的练习曲在琴房里响起,透过厚厚的墙壁,消散在漫天风雪里。
而此刻的302宿舍里,喻烬雪正把刚洗好的校服搭在暖气上。
李薇和张曼曼在讨论明天穿什么衣服,看见她进来,立刻兴奋地凑过来。
“喻姐,听说咱们班新转来的女生要住我们宿舍!”
张曼曼眼里闪着光,“就是那个温砚秋,长得好文静啊。”
喻烬雪“哦”了声,把湿毛巾扔在脸盆里。
“你不知道,”李薇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刚才听见宿管阿姨说,她妈妈是温岚教授!
就是那个特别有名的音乐教授!”
喻烬雪正弯腰接水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关我什么事。”
话虽这么说,她脑海里却浮现出温砚秋的样子,想起她在笔记本上写得工工整整的解题步骤,想起她在雪地里望向自己的、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神。
也许,这个同桌和这个新室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趣。
喻烬雪首起身,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但似乎小了些。
宿舍里的暖气很足,烘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她走到自己的桌子前,从书架上摸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这一次,她画了个女孩,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抬头望着天空。
女孩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望向远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喻烬雪在画的角落添了把黑色的伞,伞面上还落着几片未融化的雪花。
画完后,她盯着画看了很久,才慢慢合上笔记本。
走到阳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凉。
她朝校门口的方向望去,也许心底的某个人也在欣赏这场纷纷扬扬的雪呢。
也许,这个冬天,真的会有些不一样吧?
窗外的雪,还在静静地落着。
但这一次,在302宿舍的暖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