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顶的缠枝莲纹绣得密不透风,针脚里嵌着的金箔被日光映得晃眼——这不是景仁宫那床冰冷的明黄色锦帐,是她初入宫时,母亲特意让人绣的藕荷色软罗烟帐。
“小主可是魇着了?”
流朱的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甜,铜盆里的热水正冒着白汽,“方才还听见您呓语,说什么‘别喝那杯酒’。”
甄嬛抬手抚向心口,那里没有穿肠的灼痛,只有擂鼓般的跳。
指尖触到衣襟下的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暖玉——这是十七岁的身子,不是被岁月和权谋磨出细纹的模样。
她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藕荷色绣玉兰花的中衣,领口的盘扣还系得一丝不苟。
“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的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巳时了呢。”
浣碧端着药碗进来,鬓边别着支素银簪子,“太医说您是中了暑气,开了三剂药,这是头一服。”
药碗里飘着淡淡的薄荷香,褐色的药汁在白瓷碗里漾出涟漪。
甄嬛盯着那涟漪,忽然想起陵容临死前说的话:“姐姐,你瞧,这宫里的水,哪一滴是干净的?”
那时陵容的脸惨白如纸,嘴角却挂着笑,像朵被霜打坏的白菊。
“小主怎么了?”
流朱见她发怔,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烧了呀。”
甄嬛攥住流朱的手,那手温热柔软,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后来为护她而被刀刃划开的狰狞疤痕。
她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流朱手背上。
“小主!”
流朱慌了,忙用帕子去擦,“是不是药太苦?
奴婢这就去拿蜜饯。”
“不是。”
甄嬛摇头,声音哽咽,“我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眉庄倒在她怀里,血崩而亡,说“嬛儿,我不得不离开你”;梦里允礼饮毒酒身亡,攥着她的手说“嬛嬛,我护你一世”;梦里皇上隔着龙涎香看她,眼神像看一件熟悉的旧物,说“你终究是像她”。
“梦都是反的。”
浣碧把药碗递过来,碗沿烫得她指尖发红,“小主快喝了药,下午沈贵人还要过来呢。”
甄嬛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忽然想起什么:“去看看安答应那边,是不是缺了什么?”
浣碧愣了愣:“安答应?
前几日她还因掌事姑姑苛待,偷偷抹眼泪呢。
不过小主您刚得圣宠,犯不着……去。”
甄嬛打断她,语气轻却坚定,“把我那对翡翠镯子给她送去,就说天气热,让她添件素净衣裳。”
流朱正为她梳头,桃木梳子梳过乌黑的长发,拉出簌簌的轻响:“小主怎么突然疼起安答应了?
前日还说她性子太怯,怕难成事。”
甄嬛望着镜中的自己,眉如远黛,眼似秋水,只是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寒。
这面菱花镜,后来映过她的华服,也映过她的血痕。
她轻轻抚摸镜沿的缠枝纹,低声道:“她只是……太怕了。”
怕被人瞧不起,怕一辈子困在这深宫里,像株没人管的野草。
正说着,外头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沈贵人到——”甄嬛心头一颤,猛地转身。
眉庄穿着石青色绣竹纹的褙子,月白色的裙子扫过门槛,鬓边插着支碧玉簪,走得稳稳当当。
她的脸饱满红润,没有后来久病的蜡黄,眼里的光清亮得像秋水。
“嬛儿!”
眉庄快步过来,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听说你病了,我特意告了假过来。”
甄嬛望着她,喉咙发紧。
前世眉庄死时,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只是那手凉得像冰。
她忽然抱住眉庄,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那里有淡淡的松花香,是眉庄常用的熏香。
“你怎么了?”
眉庄被她抱得发愣,抬手拍着她的背,“是不是魇着了?
告诉姐姐。”
“眉姐姐。”
甄嬛的声音闷闷的,“以后不管谁跟你说什么,你都别信。
尤其是……关于温太医的话。”
眉庄愣了愣,随即笑了,用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泪:“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温太医是咱们的同乡,又是父亲的门生,怎会害我?”
甄嬛抬起头,望着眉庄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
有些事,说再多也没用,得让她自己看清。
她吸了吸鼻子,强笑道:“我就是怕你吃亏。
对了,昨日皇后宫里的剪秋姑姑,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眉庄点头,眉头微蹙:“是啊,说什么皇上近来常去碎玉轩,让我劝劝你,别太恃宠而骄。
我没理她。”
甄嬛心中一凛。
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
她舀起一勺药,慢慢吹凉,道:“姐姐做得对。
不过,咱们也得防着些。
晚上我让小厨房做些杏仁酪,你过来尝尝?”
眉庄笑了,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好啊,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一阵风过,吹得竹影乱晃,像极了前世那些藏不住的阴谋。
甄嬛望着眉庄的笑脸,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世,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了眉姐姐,伤了流朱,伤了所有她想护着的人。
药碗见了底,留下淡淡的苦涩。
甄嬛放下碗,指尖沾着的药汁很快干了,像抹去了一段不堪的过往。
她知道,这深宫之路依旧难走,但这一次,她揣着满心的警醒和暖意,定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