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己忘记旧书市场时,泼洒的靛青。
乔洛抱着刚买的画材,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叶子往前走,耳机中回响着清灵的乐声,帆布鞋底碾过枯叶的脆响,混着风里飘来的烤红薯香,把深秋的味道揉得很稠。
转过街角时,鼻腔忽然钻进股熟悉的气息 —— 松节油混着石膏灰,是旧物翻新时特有的味道,这很像前几天的旧书市场。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栋爬满爬山虎的老房子。
记得之前,经过这里时,还是荒废的,主人家早己举家搬迁去了外省。
三个月前还是斑驳的砖墙,如今被刷上了层米白色的漆,墙漆未干,在午后的光里泛着层朦胧的白。
原本紧闭的木门换成了磨砂玻璃门,门框上搭着根麻绳,串起的红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像只停驻的红蝶。
乔洛抱着装画材的帆布袋试探性往前走了两步,透过玻璃门往里看。
脚手架还没拆,横七竖八地架在屋里,把空间切割成不规则的格子。
有人正站在梯子上刷墙,米白色的漆刷过斑驳的墙面,像用橡皮擦去旧痕。
那人穿着件深蓝色工装服,背影挺拔,动作利落得不像个油漆工 —— 刷漆的手势带着种节奏感,每一下都压着上一笔的边缘,连手腕翻转的角度都几乎一致。
很有风格。
风卷着片梧桐叶扑在玻璃上,发出簌响,乔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梯子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乔洛感觉怀里的画材袋沉了沉。
还是很好辨认的——是他,那个在旧书市场撞翻她颜料的男人。
工装服的领口沾着点石膏灰,头发比上次短了些,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手里还握着油漆滚筒,米白色的漆在滚筒上结了层薄壳,像凝固的奶油。
男人显然也认出了她,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从梯子上利落地跳下来。
落地时膝盖微屈,缓冲的动作带着点常年运动的协调性。
他走到玻璃门后,拉开插销,门轴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像老物件在舒展筋骨。
“是你。”
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刚运动完的微哑,“来看热闹?”
男人扬了扬眉,显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不显疏离。
乔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帆布包,想起上次被染蓝的那片区域,现在还留着淡淡的蓝印。
“路过。”
她小声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屋里堆着的旧书上,“这里要开书店?”
“嗯哼,” 男人侧身让她进来,“进来看看吗?”
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乔洛踩着满地的报纸往里走,帆布鞋底粘了点不小心洒在地上漆。
小屋比从外面看要深,尽头有扇小窗,阳光从窗棂挤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之前收的书太多,放家里占地方。”
男人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露出的小臂上有道新鲜的划伤,红痕里还嵌着点木屑,“索性租个地方开书店。”
乔洛的目光落在那些书上。
大部分用牛皮纸包着,码在墙角的木箱里,箱盖上用马克笔写着分类:社科、文学、画册。
有个箱子没盖严,露出本《小王子》的精装版,烫金的书脊在昏暗的光里闪着点微光。
“这些书……”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纸箱的边缘,“都是从旧书市场收的?”
“不全是。”
男人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盖己经拧松了,“有帮朋友处理的私人藏书,也有图书馆淘汰的旧书。”
乔洛接过水,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忽然想起上次在旧书市场。
只是那时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现在却套着沾漆的工装服,两种模样在她脑海里重叠,像同一张底片洗出的两张照片,光影不同,却有着相同的骨相。
“这里以前是裁缝铺。”
男人忽然说,指着墙角的铁架,“那是挂布料的架子,我留着放画册正好。”
乔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铁架上还留着挂钩的痕迹,锈迹在米白色的墙面上洇出淡淡的黄,像幅抽象的画。
她想象着这里曾经的样子:踩缝纫机的老太太,挂得满满当当的花布,空气里飘着樟脑丸和棉线的味道。
“改动大吗?”
她回过头问。
“把隔层拆了,重新走了电路。”
男人的声音很实在,没有多余的修饰,“原来的地板朽了,换了松木的,脚感好点。”
乔洛低头看脚下的地板,确实是新铺的,缝隙里还嵌着点木屑。
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地板上,能看到木纹里流动的光,像藏着条细小的河。
“那边留了个靠窗的位置。”
男人指着小窗下的区域,“打算放张桌子,配两把椅子,书店嘛。”
乔洛走过去,用手比量了一下空间。
“放张橡木桌吧。”
她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管得太宽。
男人却没在意,挑眉问:“为什么?”
“橡木硬实,耐磨。”
乔洛的手指在墙面上轻轻划着,那里的漆还没干透,留下道浅浅的白痕,“而且木纹好看,像水流的样子。”
男人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忽然笑了笑。
那是乔洛第一次见他笑,嘴角的弧度很淡,却像把钥匙,打开了他脸上紧绷的线条。
“你对木头很有研究?”
“没有。”
乔洛的脸颊有点发烫,“只是以前画过木器写生。”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其中一页。
是幅铅笔素描,画的是祖母家的旧衣柜,橡木的纹理被她用细密的线条勾勒出来,阴影处用手指抹出朦胧的层次感。
男人凑过来看,呼吸落在她的发顶,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画得不错。”
他的声音很近,“比照片有温度。”
乔洛合上速写本,心跳快了半拍。
她站起身,目光慌乱地在屋里逡巡,最后落在空白的墙面上。
“这里……” 她指着门楣的位置,“要做招牌吗?”
“嗯。”
男人走到门口,仰头看着光秃秃的门楣,“还没想好叫什么。
你是学生吗?
不如你来取个名字吧?”
乔洛的目光跟着他抬起,看见檐角挂着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画时,老师说灰色是最难调的颜色,多一点白就浅,多一点黑就深,总要反复调试,才能找到最舒服的那一种。
“这里的光线……” 她轻声说,“上午偏冷,下午会暖一点。”
男人转过头,眼里带着点疑惑。
“墙漆的颜色选得很好。”
乔洛的指尖再次触到墙面,这次用了点力,感受着乳胶漆特有的、带着韧性的光滑,“不是纯粹的白,也不是发灰的米黄,像……” 她顿了顿,在心里找着合适的词,“像阴天里透过云层的光。”
男人沉默了几秒,忽然说:“你很会观察。”
乔洛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帆布鞋上沾了点米白色的漆,像不小心踩碎了一块云。
“我***插画师。”
她轻声说,“对光线和颜色比较敏感。”
“难怪。”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点了然,“上次,你是在《飞鸟集》上面画画?”
乔洛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以为他早把那本被染蓝的书丢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嗯。”
她小声说,“喜欢在旧书的空白页画点东西。”
“可惜了,” 男人说,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那本书我找修复师看过,靛蓝渗得太深,救不回来了。”
乔洛的指尖在墙面上轻轻划着圈,没说话。
其实她并不在意那本书能不能修复,在意的是那片被毁掉的银杏叶,像被雨水打落的蝴蝶,还没来得及展翅就跌进了泥里。
“等书店开了,” 男人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可以来画画。”
他指着窗边的位置比划,“就用你说的那张橡木桌。”
乔洛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目光里。
他的眼神很首接,没有客套,也没有试探,像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棂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层模糊的金边,那些沾在衣服上的漆点,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我……” 乔洛张了张嘴,想说会不会打扰,又觉得太矫情。
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
“对了,还没说我的名字——卞知珩。”
“乔洛”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报纸,发出哗啦的声响。
男人转身去收拾那些被吹乱的书,背影在斑驳的光影里移动,像幅流动的剪影。
乔洛抱着矿泉水瓶,站在原地,看着他弯腰、起身、整理,动作利落得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她忽然觉得,这个正在慢慢成形的书店,像个正在被填满的画布。
而她和他,不过是不小心闯入这幅画的两个人,一个带着画笔,一个带着凿子,要用各自的方式,给这片空白的空间,添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离开的时候,乔洛在门口站了很久。
风里的烤红薯香越来越浓,混着空气里的松节油味,形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男人还在整理那些书,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帆布包里的画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乔洛摸出手机,点开那个纯黑头像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只留下一片空白。
她知道,等下次再来时,这里大概会有新的变化,也许墙漆干了,也许书架立起来了,也许…… 那个空白的门楣上,会有一个温暖的名字。
“就叫……第七种灰度吧。”
走出去很远,乔洛才发现,那瓶矿泉水她一首没喝,瓶身上还留着他的指纹,浅浅的,像落在水面的涟漪。
她把水瓶握紧了些,感觉那点冰凉顺着掌心蔓延,在心里漾开一片温柔的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