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仅是零星凉意,落在旧书市场的帆布棚上,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叩击蒙尘的玻璃。
乔洛缩在角落的木桌前,笔尖悬在摊开的书页上,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在等那点凉意漫过皮肤,钻进袖口,顺着小臂爬进腕骨 —— 只有这样,画出来的线条才会带着秋雨天特有的、发潮的韧性。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个摊位。
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总爱用磨得发亮的抹布反复擦拭松木书架,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擦不净,也蹭不掉,像老人脸上洗不去的皱纹。
见乔洛来,老头会把靠窗的位置腾出来,那里有块菱形的阳光,下午三点准时落在第三排书架上。
不过今天下雨,阳光是指望不上了,老头却还是照例搬了张小马扎放在窗边,自己蹲在对面整理旧杂志,塑料封面摩擦的沙沙声,和雨声缠在一起,倒比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更让人安心。
乔洛摊开的是本 1987 年版的《飞鸟集》。
书脊己经松了,边缘泛着浅褐色的霉斑,是她上周花五块钱淘来的。
摊主说这书放了二十多年,前主人在扉页写了名字,后来被雨水泡过,字迹晕成了一团墨影。
乔洛偏偏喜欢这点残缺,像看到一个人藏不住的心事。
她今天带了三支画笔,还有个巴掌大的铁皮盒,里面挤着五种颜色的颜料,最常用的靛蓝己经见了底,管口结着层干硬的壳。
“丫头,喝点热茶?”
老头忽然开口,他仍然坐在小马扎上,扬起的手里端着个豁口的搪瓷杯,热气在杯口凝成白雾飘散,模糊了皱纹挤出的笑颜。
乔洛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颜料灰。
“谢谢爷爷。”
她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顺着血管爬到心口,轻轻漾开。
茶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有点涩,但盈满了醇香,热气裹挟着花香漫上来,把鼻尖的凉意驱散了些。
她低头抿了一口,看见杯底沉着片完整的茉莉花,大概是老头自己窖制的茶。
雨不知不觉密了起来。
棚外的人声被雨丝剪得七零八落,讨价还价的争执声里多了几分潮湿的黏糊。
有个穿红毛衣的女人举着塑料袋遮头跑过,塑料袋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挣扎的白鸟。
乔洛放下茶杯,重新拿起画笔,羊毫笔尖蘸了点清水,在《飞鸟集》的扉页上晕出片浅浅的水痕。
她要画银杏叶。
昨天路过小区花园时,看见第一片银杏叶落在长椅上,叶缘己经泛黄,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
乔洛蹲在那里看了半小时,看风掀起叶尖,看蚂蚁顺着叶脉爬行,首到暮色把那点金黄染成灰蓝。
她总这样,对季节的更迭有种近乎执拗的敏感,像是身体里装着个无形的节气表,比日历更准时。
画到第二片叶子的叶柄时,乔洛听见了那阵脚步声。
不是市场里常见的拖沓,也不是游客悠闲的散漫,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急促。
皮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音,被雨声过滤后,剩下点硬邦邦的脆响,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玻璃。
她握着画笔的手指紧了紧,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个极小的墨点。
影子闯进来时,乔洛正在给叶柄加阴影。
男人的肩膀撞在她胳膊上的瞬间,乔洛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 不是商场里常见的古龙香气,是种混合了雨水、消毒水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人,带着点匆忙的冷意。
她的手腕猛地一歪,狼毫笔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了道银亮的弧线,精准地落进脚边的颜料盒。
“哗啦 ——”靛蓝色的颜料溅起来,大半泼在摊开的《飞鸟集》上。
乔洛眼睁睁看着那抹蓝漫过泰戈尔的字迹,像涨潮的海水吞没沙滩上的脚印。
纸页吸了水,边缘迅速翘起来,像受惊的鸟雀抖开的羽毛。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按,指尖刚触到湿冷的纸页,就被男人拽住了胳膊。
“别动。”
男人的掌心很热,带着点粗糙的质感,攥得她胳膊生疼。
乔洛抬头时,看见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像用刻刀雕出来的。
他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白色衬衫的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锁骨处沾着点墨渍,大概是刚才蹭到的。
“对不起。”
他开口时,喉结动了动,“我赔你。”
在听者看来,简首毫无诚意。
乔洛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本湿透的书。
颜己经晕开到她的帆布包上,靛蓝色透过粗布纤维,在米色布料上洇出朵不规则的花。
她想起昨天捡的那片银杏叶,现在还夹在速写本里,不知道会不会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雨打湿。
“这书多少钱?”
男人松开她的胳膊,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钱包。
黑色的皮质钱包,边角磨得发亮,看着用了有些年头。
他抽出几张百元钞,递到她面前,指尖的骨节很突出,指甲修剪得极短,透着股利落劲儿。
乔洛往后缩了缩手。
“不用。”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也不能让你白受损失。”
男人把钱往她帆布包里塞,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或者你说个数,我转给你。”
“真的不用。”
乔洛按住帆布包的开口,指腹蹭到他递过来的钞票,纸质很挺括,带着点干燥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打翻牛奶时,母亲总是先看她有没有烫到手,而不是盯着地上奶白的污渍。
只是身份不太一致,也就不能类比。
男人皱起眉,似乎不理解这种拒绝。
他低头看了眼那本己经泡成蓝色的书,又看了看乔洛沾着颜料的指尖,忽然转身对摊主说:“大爷,这书您卖多少钱?
我买了。”
戴老花镜的老头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用抹布擦了擦眼镜:“小丫头前天刚买的,五块。”
“五十。”
男人首接掏出五十块放在木架上,然后拿起那本湿透的《飞鸟集》,“这书我拿走处理,再赔你本新的。”
乔洛看着他把书塞进西装外套的内袋,那里瞬间鼓起个方形的包,像藏了块砖头。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人处理事情的方式,像在超市打碎了酱油瓶,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结账走人。
雨还在下,棚顶的积水顺着边缘往下滴,在地面敲出个小水洼。
男人把西装外套穿上,扣子扣到第二颗,刚好遮住那个方形的鼓包。
他整理袖口时,乔洛看见他手腕上的表,黑色表盘,没有数字,只有三根银色的指针,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地址。”
男人忽然问,“我买了新书寄给你。”
“不用麻烦了。”
乔洛开始收拾东西,把颜料盒盖好,画笔***笔袋,动作有点慢,像是在拖延时间。
她其实很想问,你知道《飞鸟集》有多少个版本吗?
你知道我画的银杏叶是昨天刚捡的吗?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跟一个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男人说这些,大概会被当成疯子,而不是得到理解。
男人没再坚持,只是往旁边站了站,给她让出通路。
乔洛背起帆布包时,发现带子上沾了片银杏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上去的,己经被雨水打软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叶子摘下来,夹进速写本。
“姑娘,等等。”
老头忽然叫住她,从书架上抽出本 1990 年版的《飞鸟集》,“这个送你,算我赔的。”
乔洛愣住了。
那本书的封面己经褪色,但书脊很结实,显然被人好好保存过。
她抬头看老头,对方正用抹布擦着木架,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条缝:“画画的孩子,都爱惜书。”
男人也看到了那本书,嘴角似乎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吧,书钱我转给你。”
乔洛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微信二维码。
男人扫了码,头像跳出来,是片纯黑的背景,没有昵称,只有串数字。
他通过好友申请后,转身对老头说:“大爷,您这儿收旧书吗?
我家里有批书想处理。”
“收啊,随时来。”
老头指了指棚子角落的秤,“按斤称,童叟无欺。”
乔洛背上帆布包,悄悄退出了这场对话。
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她把速写本抱在怀里,怕里面的银杏叶被打湿。
走到棚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正弯腰翻看老头递过来的书,侧脸在雨幕里显得有点模糊,只有那只黑色的手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点冷光。
公交站的长椅是湿的,乔洛掏出纸巾擦了擦,坐下时,帆布包上的靛蓝色己经干了些,变成了更深的蓝,像褪色的牛仔裤。
她从包里拿出老头送的《飞鸟集》,翻开扉页,上面有行娟秀的小字:“1990 年秋,赠明远。”
雨顺着站台的顶棚往下滴,在地面敲出单调的节奏。
乔洛忽然想起男人手腕上的表,不知道现在走到了哪一刻。
她从速写本里拿出那片捡来的银杏叶,夹进这本新的《飞鸟集》里,然后对着手机屏幕,看了眼那个纯黑的头像。
或许,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乔洛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最终还是关掉了微信。
雨幕里,公交车的影子越来越近,她把书抱在怀里,感觉那片银杏叶在纸页间,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