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然的交汇
空间高阔,巨大的模拟落地玻璃墙幕实际是高清电子屏,展示着虚拟的太空远景、细胞内部的动态微缩景象,或是纳米机器人在血管中穿行的设想画面。
空气中弥漫着低频的嗡鸣,来自无数运转的精密展项背后的电机,混杂交织着舒缓却缺乏个性的电子背景音乐。
人流穿梭,衣着光鲜的专业人士们步履匆匆,在每一个闪烁着科技前沿标签的展台前短暂停留、交谈,言语间充斥着行业术语缩写。
陈默坐在硬质高分子材料打造的休息椅上,位置靠近展区通往功能区的一条宽敞通道边缘。
他后背微弓,双肘撑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按压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连续几天高强度会议带来的疲惫如同沉闷的低气压,压迫着他的神经末梢。
刚刚结束了一场名为“地球深部资源开发的伦理边界”的分组辩论,那些围绕经济收益最大化与地壳可持续扰动之间近乎形而上的争辩,让他深感烦躁和无意义的虚耗。
他需要片刻的安静,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
周围的环境音,那些技术演示员的热情讲解、人群移动的低语、电子音效合成的提示声,此刻都化作一种尖锐的噪音背景,加重着他的不适。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频率,比平时略快,每一次搏动都在消耗他本就透支的精力。
他想把注意力放空片刻,但眼前晃动的仍是会议争论的碎片画面。
休息区并非独立空间,只是展厅边缘相对人流较少的一处回廊式通道旁。
座椅的侧后方,是一大片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幅数字海报。
海报正在滚动播放介绍着“深空探测——木卫二冰下海洋的探测构想”。
幽蓝色的巨大冰盖在电子屏上缓缓旋转,泛着无生命的冷光。
就在这时,一股迥异的气味闯入了陈默鼻端。
一种陈旧、腐朽的纸张味,带着墨锭被存放太久之后散发的、类似铁锈又带着一丝古怪甜腥的陈腐气味。
这味道极其微弱,但与他周围弥漫的现代科技洁净气息格格不入,如同在纯净水流中滴入了一点墨水,瞬间被他敏感的嗅觉捕捉到。
几乎同时,一个穿着与展会氛围截然不搭的身影,进入了陈默视野的余光。
那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紧邻着那张巨大宇宙海报的一个墙角。
没有展台,没有标识。
他只在一块临时铺在地上的粗糙亚麻布上,散乱地放置着几本破旧的线装册子和几张泛黄卷边的、材质不明的厚图纸。
那人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物。
一件早己洗脱了本来颜色、介于灰黄和土褐之间的旧式棉布外衫,宽松地罩在身上,袖口和衣襟处凝着暗色的油垢。
几缕灰白稀疏的头发紧贴在汗迹斑斑的额前。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颊,凹陷得如同皮肉紧贴骨骼,眼窝深陷。
但嵌在深陷眼窝里的双眼,却异常专注——浑浊的褐色瞳孔中跳动着一种近似偏执的灼热光亮。
他完全没有在意周遭繁华而冷淡的环境,所有的精神力都倾注在他面前正小心翼翼地用枯瘦的手指展开的那张图纸上。
那张纸质粗糙,边缘处磨损起毛,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灰褐底色。
上面画满了形状怪异扭曲的点、线条和圈符。
那些线条相互纠缠,时而如蛛网般密集辐射,时而突然中断或转折;墨迹不匀,有些地方堆叠得近乎乌黑,有些地方又浅淡得几乎难以辨识;图形旁边还点缀着一些同样难以归类的符号,仿佛某种失传语言的遗骸。
整张图纸散发着强烈的非理性和原始神秘色彩。
陈默的眉峰本能地、轻微地皱起。
科技馆里总不乏这类展示所谓“古法秘术”、“失传智慧”的边缘人士。
在他眼中,这类东西近乎纯粹的噪音,是对科学精神的背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致力于探索科学前沿的严肃场合里出现,更像是一种亵渎般的冲突。
一丝不耐烦混杂着被强行打扰的不满,让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手指重新按压向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股难闻的旧纸味和重新聚拢起来的烦躁。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完全离开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了那张图纸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角落里没有任何符号或文字,只有一片密集、彼此交织的、墨色深浅不一的线条网。
但就在那片密集线条构成的混乱背景中,用极细的、近乎暗红色的线条,勾画出了极其简单的几个几何标记!
那标记并非图纸上的主角,位置偏僻,毫不起眼,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草稿注释。
可是这几个标记的形状…那几个弧度和标注点的方式…陈默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
不可能。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视线被牢牢钉在了那个角落的草图上。
没有犹豫,也没和那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打招呼,陈默迅速从自己西装内袋中取出一个皮革封套的硬壳笔记本。
手指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快速翻动着,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急躁。
纸页在翻动间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很快,他停住了翻页的动作,指尖点开夹在本子里的一张A4大小的对折打印图纸。
这是进入这个溶洞预测边缘异常区后,李明昨天打印出来给他审阅的阶段性KM-H01井区立体地质应力模型图的一个局部关键截图。
图纸上布满了精确的数字等高线、应力矢量箭头、色温变化点云图和清晰标注的地理坐标网格线,那是用顶尖传感器和超级计算机“烛龙”耗费无数算力后得出的图像。
陈默目光锐利如刀,在自己这份充满了现代精密数据图示上飞快搜寻。
图纸右上角,被李明用蓝色虚线特别圈出的区域——那片被标识为“次级深层溶洞群预测边界西北应力浮动异常点”的范围。
他的视线锁定在那个被标注为“异常区核心标识点7B(理论应力偏移)”的坐标位置上。
位置明确,坐标数值用小字精确标注在标识点下方:东经×××°××′××″,北纬×××°××′××″。
他的视线在这份极其精密、凝聚着人类科技结晶的地图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转回到几步外、被那枯瘦老者指尖按住的旧图纸上那个角落——那个由暗红细线勾勒的模糊几何符号上。
他仔细地看。
再对照自己手中图上的坐标点。
再仔细对照。
一次。
两次。
三次。
手中的地质应力模型截图冰冷、严谨、代表着逻辑与秩序。
眼前那张旧图纸角落的几何符号简陋、原始、充满了不可理解的异质感。
然而,当陈默将这两个相距巨大的信息片段,依靠脑海中无比精准的地理坐标体系强行重叠时,一种极其荒诞又挥之不去的感觉攫住了他。
两个图形在空间位置关系上,存在令人极度不适的重合!
不是完全一致——那符号太小太模糊了。
但在几个关键的指向和相对距离上…陈默在脑海里构建的坐标网格,如同被那个简陋符号的坐标点强行钉入了几个不可移动的定位桩,使他无法轻易否认这种诡异的对应性。
这感觉如同你在黑暗森林中依据最精密的仪器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却突然递给你一块粗糙木片,上面歪歪扭扭刻画的路径,指向的终点竟与你地图上的标识点高度吻合——那种基于经验的难以置信和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感混合在一起。
陈默抬起头,眉头紧锁,目光第一次穿透了之前的烦躁和轻蔑,锐利而充满探究地投向那个始终低头的老者。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不同寻常的目光压力,佝偻的背部仿佛缩得更紧了一些,布满老年斑的手背轻轻颤抖着将图纸按得更紧,像是护卫什么至关重要的秘密。
就在两人视线即将真正交汇的刹那,尖锐突兀的电子提示音骤然响起!
音量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角落空间格外刺耳。
声音源自一个站在休息区旁操作某台虚拟现实体验设备调试的技术员。
他手中的平板设备跳出一条信息提示。
技术员有些不耐烦地随手划开,一个手机新闻应用的即时推送界面短暂地占据了他的屏幕,清晰地显示着一行加粗标题:快讯富士山活动持续加剧!
火山性微地震频次再创新高!
东京周边多地启动火山灰应对演习。
这行文字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刺了陈默一下。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两天前KM-H01控制中心里那个橙色异常点在屏幕上闪烁的画面。
富士山…活跃度…微地震…这些词汇像是冰冷的齿轮,咔哒一声嵌入了他刚才正在进行的荒谬对应逻辑链条中一个未被意识到的接口。
一股寒意,并非源于恐惧,而是科学家对无法解释现象的本能反应,沿着尾椎悄然爬升。
“你…”陈默张了张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屏息而带着一点干涩,试图向老者问点什么,比如这图纸的来源?
这角落标记的含义?
但老者显然被那刺耳的提示音惊到了,也可能是感受到了陈默眼神质询的压力。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有短暂而真实的慌乱,手一抖,那张图纸差点从按着的边缘滑落。
他浑浊的目光惊恐地扫了一眼发出提示音的源头,又快速收回,落在陈默脸上,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能看…不能给人看…”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用与其枯瘦身躯不相称的迅速动作,一把将地摊上散乱的书册和图纸拢起,裹进那张铺地的亚麻布。
没有一丝停留,他抱着那简陋的包裹,几乎是半蜷缩着身体,如同受惊的鼹鼠,脚步踉跄而急促地离开了墙角,迅速汇入展馆深处缓慢移动的人流中,几个晃动就彻底消失在那些虚拟星辰和分子结构的幻影后面。
通道里流动的人潮依旧,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角落里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的无声交锋。
冰冷的虚拟冰盖在巨大的海报墙上继续无声旋转。
只有陈默还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僵立在原地。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仍停留在自己手中那张尚未合拢的地质应力模型图的右上角区域——那个代表着目前科学认知边界上微小困惑的点。
他的食指无意识地压在那个标注精确坐标点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感觉不再像按压着一张普通的打印图纸,而像是接触到了一块冰冷的、尚未完全显形的未知棱角。
那张符号图角落的模糊标记,如同一个古老而诡异的印戳,突兀地嵌入了这张现代科技绘制的精密地图上。
它留下的痕迹,暂时无法用逻辑清除干净,只能在那里突兀地存在着,散发着无法言喻的不安。
富士山的警报音仿佛还萦绕在耳际,与这地图上小小的异常点形成了一种遥远而冰冷的呼应。
陈默缓缓地将图纸合拢,动作有些迟滞。
科技馆恒定冰冷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刺骨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