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紧张，人类只有两种方法

午后的“时光驿站”咖啡馆，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空调运转的低微嗡鸣，像一层温吞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茧，把徐菲菲牢牢裹在靠窗的角落卡座里。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光标在空白的文档页面上，固执地、近乎嘲讽地一下下闪烁。文档顶端的标题《都市迷情：冷面总裁的温柔陷阱》像一道无声的审判。

死线，就在两小时后。而她的字数统计，孤零零地定格在刺眼的“423”。

“啊啊啊！甜宠…甜宠个锤子啊！”徐菲菲无声地在心里咆哮，手指泄愤似的狠狠戳着键盘的空格键，屏幕上顿时出现一长串无意义的空白，仿佛她此刻同样一片空白的大脑。她烦躁地抓了抓几天没洗、油得能炒菜的头发，油腻的触感让她更绝望了。为什么别人的爱情故事信手拈来，轮到她徐菲菲，连编个“霸道总裁壁咚小白花”的桥段，都像在挤一块彻底干涸的海绵？

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只剩杯底一圈苦涩残渣的廉价美式，视死如归般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她一个哆嗦，混沌的思绪似乎被这苦涩强行撬开了一丝缝隙。对！女主遇到危险，英雄救美！老套，但管用！她精神一振，手指终于悬停在键盘上方，准备敲下“月黑风高，歹徒狞笑着逼近”的开场白。

就在这时，隔壁卡座传来一阵突兀的、令人极其不适的动静。

“呃…嗬…呃嗬…”

那声音像是有人喉咙被滚烫的沙子堵住，拼命想吸气却又被死死扼住，发出断断续续、濒死般的抽气声，伴随着身体剧烈抽搐撞击木质沙发靠背的“砰砰”闷响。

徐菲菲的思路像一根骤然绷断的琴弦。她下意识地扭过头，视线越过卡座低矮的隔断。

邻座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独自一人。他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整个身体在卡座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地弹动、扭曲。他的头一下下猛烈地向后撞击着沙发靠背，每一次撞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最刺眼的是他的脸——眼珠可怕地向上翻起，几乎只剩下浑浊的眼白，大张的嘴巴里徒劳地倒抽着气，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他枯瘦的手痉挛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指甲在廉价的夹克布料上刮擦出细微的嘶啦声。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徐菲菲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赶稿焦虑、情节构思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冰冷的恐惧碾得粉碎。她像个被冻僵的木偶，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恐怖的一幕。胃袋猛地一抽，那口冰冷的咖啡残渣混合着巨大的惊骇直冲喉咙口。

“呃…呕…”她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身体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求生的欲望像电流般窜过四肢。跑！必须离开这里！

她猛地从卡座上弹起来，动作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失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她甚至没看清方向，只凭着一股想要逃离那窒息恐怖的本能，朝着记忆中咖啡馆大门的位置，跌跌撞撞地扑去。

眼前一阵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就在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因为腿软而跪倒在地时，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像一枚失控的炮弹，直直地朝着前方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撞了过去！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触感并未传来。

她撞进了一个带着体温、坚实得如同礁石般的怀抱里。一股极其干净、冷冽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像是冬日清晨松针上凝结的霜，又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硝石般的味道。这股气息奇异地冲淡了鼻腔里那股浓稠的咖啡和恐惧混合的怪味。

“唔！”她闷哼一声，额头撞在对方硬邦邦的胸膛上，有点疼，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眩晕。

“站好。”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低沉平静，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混乱噪音，清晰地钻入耳膜。那声音里没有一丝被撞到的惊讶或恼怒，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徐菲菲像被这声音钉在了原地。她下意识地抬头，视线还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深色的、质感挺括的布料，以及布料包裹下线条清晰有力的胸膛轮廓。

她的目光艰难地向上移动。下颌线条绷得很紧，透着一种刀削斧劈般的冷硬感。再往上，嘴唇很薄，唇色很淡，此刻正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然后，她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徐菲菲贫瘠的词汇库瞬间宕机。该怎么形容？极深的瞳色，像暴风雨来临前最沉郁的海面，无边无际，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慌，没有好奇，没有她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只有一种绝对的、洞穿一切的冷静。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像两束无形的探照灯，让她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无所遁形。

时间仿佛凝固了。咖啡馆里其他的声音——远处惊恐的低语、有人拨打报警电话的急促按键音、背景音乐还在不合时宜播放的轻快爵士乐——都像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双深潭般的眼睛，和身体里那颗还在疯狂擂鼓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后怕、尴尬和某种被看穿羞耻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张了张嘴，大脑在极度的混乱和紧张中彻底短路，某个深埋在童年记忆角落里、属于某个鼻涕虫小胖墩的称呼，未经任何过滤，像一颗脱膛的子弹，直接蹦了出来：

“乐……乐乐？”

话音落下的瞬间，徐菲菲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察觉到，随着这两个叠音字出口，眼前这双深潭般的眼睛，骤然掀起了风暴！

那双眼睛里瞬间凝聚起的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准无误地刺向她。那里面翻涌起的绝不是普通的惊讶或疑惑，而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尖锐的东西——惊愕？警惕？甚至……一丝被强行撕开旧伤疤的痛楚？那锐利几乎化为实质，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感到一阵刺痛。

完了！

徐菲菲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大字在疯狂闪烁。她闯祸了！闯大祸了！撞到警察（他穿着制服！），还莫名其妙喊人家小名？还是在凶案现场？！

“我……我……”她舌头打结，试图解释，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单音节。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就在她尴尬得快要原地蒸发时，男人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滞：“莫队！现场初步判断，死者后颈发现一枚疑似注射针孔！具体药物成分待检！”

莫队？莫越天？

徐菲菲猛地抬眼，视线越过男人宽阔的肩膀，看到一个同样穿着警服、面容严肃干练的年轻女警员正快步走过来汇报。她的目光在徐菲菲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审视，随即又回到莫越天身上。

莫越天。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徐菲菲混乱的脑海。是他！真的是他！那个记忆里拖着鼻涕、圆滚滚像颗汤圆、被院里孩子追着喊“乐乐”的莫家小胖子？那个……后来听说家里出了很大变故，彻底消失的小邻居？

眼前的男人，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冰，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压气场……这真的是同一个人？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力，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对凶杀现场的恐惧。徐菲菲微张着嘴，傻傻地看着莫越天那张线条冷硬的侧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童年那个软萌胖墩的影子。

莫越天没有再看她。

在听到女警员汇报的瞬间，他眼中那因“乐乐”二字掀起的风暴便被他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更冷的坚冰。他微微侧身，目光精准地投向隔壁卡座的方向，那个男人扭曲倒伏的身影正被迅速拉起的警戒线隔开。

“封锁现场，所有目击者分开问询，监控立刻调取。”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稳定和冷冽，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重点排查死者十分钟内接触过的人和物，特别是饮品、食物来源。针孔细节拍照固定，等法医。”

“是，莫队！”女警员立刻应声，转身迅速安排下去。

莫越天这才重新将目光转向徐菲菲，那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只是她的错觉。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苏言。”

那个名叫苏言的女警立刻上前一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还算平和：“你好，我是苏言警官。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刚才的情况，请跟我到这边来。”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指了指咖啡馆另一侧相对安静的角落。

徐菲菲像只受惊的鹌鹑，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一眼莫越天。他正微微低头，从制服口袋里取出一双薄薄的黑色手套，动作不疾不徐，指节分明的手被黑色包裹，更显出一种冷硬的质感。他戴手套的动作专注而利落，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仿佛她喊出的那个名字对他毫无影响。

他再没看她一眼，径直朝着警戒线内走去，挺拔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徐菲菲被苏言带到角落的卡座坐下。苏言打开记录本，开始例行询问：“姓名？”

“徐…徐菲菲。”

“职业？”

“呃…写…写小说的。”徐菲菲的声音还有点抖，觉得这个职业在这种场合说出来有点莫名羞耻。

苏言笔尖顿了一下，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了然，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好的。请详细描述一下你看到死者异常之前的经过，以及你当时的位置和状态。”

徐菲菲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砰砰乱跳的心脏，开始磕磕巴巴地回忆：“我…我就坐在他隔壁卡座…在赶稿，死线要到了…脑子很乱…然后突然就听到那种声音…像喘不上气，我扭头一看，他…他就在那里抽…眼睛翻上去…特别吓人…我想跑…结果腿软撞到…呃…莫警官了…”说到撞人那段，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脸颊又开始发烫。

苏言一边快速记录，一边追问：“你注意到死者之前有什么异常举动吗？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接近过他？”

徐菲菲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只有那个男人疯狂抽搐的恐怖画面，以及撞进那个冷冽怀抱的瞬间。“没…没有…我之前完全没注意他…一直在看我的空白文档…”她沮丧地摇头。

苏言点点头，在本子上划了几笔：“你提到赶稿，精神状态紧张，这会影响你的观察力和记忆准确性吗？”

“啊？我…”徐菲菲一愣，随即有点不服气，“我虽然紧张稿子…但那个场面太吓人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倒下前的样子，还有…还有莫警官…”她猛地刹住车，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说错话。

苏言似乎没在意她后半句的卡壳，合上记录本：“好的，基本情况了解了。后续可能还需要你的配合。另外，”她站起身，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作为目击者，尤其是近距离目击者，心理可能会受到冲击。如果后续感觉不适，可以寻求一些专业的心理疏导。”她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递了过来。

徐菲菲下意识地接过。那是一张设计简洁、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淡的名片。纯白的底色，上面印着深蓝色的艺术字体：“心灵方舟情绪管理中心”。下面是一行小字：“专业应对紧张、焦虑、创伤压力”。地址和电话在最下方。

“哦…谢谢。”徐菲菲捏着那张小卡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质感。心灵方舟？这名字听起来像个心理诊所。她随手把卡片塞进了自己那个塞满了稿纸、充电线和零食碎屑的帆布包里。

做完笔录，苏言示意她可以离开了。走出咖啡馆大门，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徐菲菲才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稍微活过来一点。她回头望了一眼，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还能看到里面晃动的警灯蓝光和忙碌的身影。那个挺拔冷峻的背影依旧在警戒线内，微微俯身查看着什么，侧脸线条在闪烁的警灯下显得格外深刻。

她摸了摸额头刚才撞到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硬邦邦的触感。莫越天…乐乐…那张名片在帆布包里硌着她的手臂。

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吓。死线没赶完，还撞上凶案现场，更撞上了童年那个小胖子…不对，现在是冷面阎王了。

徐菲菲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快步汇入街道上匆匆的人流。她只想赶紧回家，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忘掉这混乱又惊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