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蓝光的屏幕里,朱大年穿着明黄戏服站在影视城红墙下,胸前绣着西趾蟒纹,玉带勒出啤酒肚的弧度,活脱脱清宫戏里的太监总管模样。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机壳边沿的碎钻硌得掌纹生疼。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刺目的明黄,那个总穿着耐克童装的男孩,带着镇上干部子弟把我推倒在雨后粪坑里。
"小哑巴又去捡瓶子啦?
"记忆里的声音穿过时光裂缝,和手机里那张油腻笑脸重叠。
我永远记得朱大年抢走我装着塑料瓶的蛇皮袋时,金丝雀黄的羽绒服下摆掠过我青紫的膝盖,像极了大殿飞檐下晃动的鎏金铃铛。
朱大年像极了那位众人要膜拜的西大爷一般,高高在上。
群消息还在不断刷新:"咱们大年现在可是横店特约演员,前儿还跟那个谁,就演过容嬷嬷的合影呢!
"我盯着照片里化纤质地的蟒袍,塑料片串成的朝珠在阳光下泛着廉价光泽。
这场景何其熟悉——冷宫里残破的织锦,御膳房偷来的镀金餐具,深宫女子用虚妄装点门面的把戏,竟与城中村握手楼的群租生活殊途同归。
我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他是朱大年,还是他!
窗外传来夜市烧烤摊的油烟味,我忽然又想起与甄嬛做姐妹一同侍奉西大爷的那些日子。
尤其是那嗓子眼吞苦杏仁的苦味,仿佛永远也散不去了。
我麻木地走到裂了条缝的穿衣镜前,镜中人穿着褪色的优衣库衬衫,却仿佛看见自己穿着藕荷色缠枝纹衬衣,鬓边戴着点翠银簪——那是刚入宫的安答应,跪在青石板上被华妃的蜀锦裙裾拂过面颊。
哎,活人真难,当年就很难,现在也难。
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些同事,那些尖嘴猴腮,那些憨憨傻傻的同行人。
一时间,竟然笑出了声音。
手机突然震动,朱大年发来好友申请:"老同学,听说你在影视公司做服装助理?
我正想定制套正经朝服。
"我的拇指悬在拒绝键上迟迟未动,镜中人的眉眼却渐渐变了,从瑟缩的答应化作熹贵妃上挑的眼线。
我转身打开淘宝9.9元买的化妆箱,取出口红在苍白的唇上涂出血色。
思锁了很久,我还是没有同意他的好友申请。
我到很是疑惑,他哪里来的我拍的微信信息。
不管了,哪里来的并不重要,我也不能同意这条好友申请,因为***的并不是影视公司。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现在在影视公司打工,我也不配他口中的“可以定做正经的古装衣服。”
我心想:“朱大年一定是想羞辱我,一定是想酸酸我,虽然我有点喜欢朱大年……。”
突然,手机震动的嗡鸣穿透劣质墙板,陵容盯着屏幕上"老妈"二字。
我好似看见景仁宫檐角垂落的青铜惊鸟铃。
划开接听键的瞬间,夹杂着瓷碗碎裂的哭腔撞进耳膜:"容啊...你爹把族谱都摔进灶膛了...""祠堂横梁裂了三寸,昨夜里暴雨冲垮了西墙。
"母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在电流里断断续续抽丝,"你爸在宗亲席上拍桌子,说修祠堂的钱...咳咳...要你全担着..."我的指尖抠进窗框霉斑,远处霓虹在玻璃上蜿蜒成血泪。
她分明听见听筒里传来父亲醉醺醺的吼叫:"我闺女在上海当娘娘咧!
手指缝漏点金粉就够修十个祠堂!
""你叔叔今早牵走了咱家耕牛,说要抵你堂哥出的那份..."母亲突然压低声音,布料摩擦声窸窣作响,该是用绣着并蒂莲的手帕捂着嘴。
"你爸现在揣着砍柴刀蹲在祠堂门口,说谁敢动梁木就..."背景音里炸开酒坛破碎的脆响,我仿佛看见父亲泛着血丝的眼,像极了当年举着族规要抽她手心的模样。
手机突然被夺走的刺啦声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咆哮:"死丫头片子!
当年就该把你扔进后山喂...""你爸又犯浑了!
"母亲抢回手机时的喘息带着铁锈味,我知道定是挨了巴掌,"容啊,妈给你卡里打了八百,是卖绣样的钱..."抽泣声突然变得空旷,该是躲进了柴房,"祠堂的事...你就当妈没说过..."通话戛然而止的忙音里,我望着镜中映出的出租屋。
褪色窗帘在夜风里翻飞如招魂幡,家族微信群弹出新消息:朱大年穿着绣金马褂在祠堂前摆拍,配文"支持家乡文化建设"。
夜色渐浓,上海的霓虹灯牌次第亮起,在潮湿的玻璃窗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
我深深知道,这座钢铁森林里的红墙暗巷,终将成为我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