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赶车人。
他一首沉默地坐在车辕前端,背对着他们,裹在一件脏得辨不出原色、油光发亮的破旧光板老羊皮袄里,头上扣着一顶同样油腻、护耳耷拉着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此刻,他微微侧过身,帽檐下只露出一小部分侧脸——皮肤是久经风霜的酱紫色,线条硬朗得如同斧劈刀削,下巴上满是粗硬的胡茬。
他看也没看林晚雪,只是沉默地把那个救回来的箱子往车斗里侧又推了推,确保它卡在一个相对稳固的位置。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握紧了冰冷的缰绳和鞭子,仿佛刚才那惊险的援手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在车上的枯叶。
自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甚至没有给林晚雪一个正眼。
只有那被寒风卷起的、带着浓重牲口气息的浊重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吁——”赶车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浑浊的吆喝,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拉车的老黄牛甩了甩头,喷着粗气,缓缓停住脚步。
“到了!
到了!”
男知青们顿时活跃起来,纷纷跳下牛车,跺着冻得发麻的脚,好奇又略带茫然地打量着眼前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林晚雪最后一个下车,腿脚僵硬,几乎是挪下来的。
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抬眼望去。
天是铁灰色的,低低地压着。
视野里一片荒莽的银白,无边无际,只有远处几座覆盖着厚雪的低矮山丘起伏的线条。
近处,几十座低矮的泥草房歪歪扭扭地聚在一起,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个个蹲伏在雪地里的灰黄色土包。
烟囱里冒出的稀薄炊烟,几乎是刚钻出房顶就被凛冽的寒风撕碎、扯散,消失无踪。
整个屯子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在光秃秃的树梢和草屋顶上尖利地呼啸,卷起一阵阵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牲口粪便、冻土和柴火烟气的、属于北大荒特有的粗粝而寒冷的气息。
一个穿着臃肿的蓝色棉干部服、戴着顶同样老旧狗皮帽子的中年汉子,抄着手,从屯口一间稍大些的土坯房里快步走了出来。
他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皮肤也是黑红粗糙,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基层干部特有的精明和审视。
他就是红星屯的生产队长,李铁柱。
“欢迎啊,革命的知识青年同志们!
到咱红星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啦?”
李铁柱的声音洪亮,努力挤出热情的笑容,目光在一张张年轻却冻得发青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林晚雪身上,似乎在她那件过于单薄的旧棉袄和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路上辛苦!
都冻坏了吧?
赶紧的,先到队部暖和暖和!”
李铁柱招呼着,随即目光转向那个沉默地卸着行李的赶车人,“大川!”
赶车人——王大川闻声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
他个子很高,骨架粗大,裹在那件破旧的老羊皮袄里,像一堵沉默的土墙。
他微微抬了抬头,帽檐下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李铁柱,又垂了下去,依旧是那副沉默如石的样子。
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身上,他纹丝不动。
李铁柱指着王大川,对林晚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晚雪同志是吧?
喏,以后你就归他管了。
他是咱屯里的老把式,王大川。
你跟着他,学学咱屯里的活计,也好好接受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