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雨夜。
冰冷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情地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路灯的光线在密集的雨幕中晕染开,昏黄而模糊,勉强照亮了这条狭窄、堆满杂物和垃圾桶的后巷。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不掉的、浓重的潮湿霉味、腐烂垃圾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巷子深处,一个更深的阴影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九岁的夏予嘉。
她像一只被暴雨彻底淋透、又被遗弃在垃圾堆旁的小猫,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破烂的衣服沾满泥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瘦小躯体,湿透的枯黄头发黏在苍白的小脸上,嘴唇冻得青紫。
唯一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是一台破旧不堪的笔记本电脑。
与那摇摇欲坠的羸弱身影相比,这台电脑显得太过于笨重,但看上去却与它的小主人别无二致——塑料外壳裂了好几道纹路,屏幕更是碎得像蜘蛛网,只有一角还顽强地亮着微弱的光,映出她写满惊恐和绝望的黑亮眼睛。
那眼神,像被困在陷阱里、濒死的幼兽,充满了原始的警惕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不顾一切的狠厉。
她把自己缩得更紧,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
怀里的破电脑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仅剩的、与世界微弱联系的堡垒。
里面有……有她不能失去的东西。
脚步声。
踏着积水,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夏予嘉全身的神经下意识绷紧到极致!
她猛地抬起头,枯黄发丝下,那双黑亮的眼睛死死盯住巷口的方向,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敌意和抗拒。
她抱紧电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粗糙的砖墙,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
一把黑色的伞出现在巷口昏黄的光晕里,伞面很大,隔绝了上方倾泻的雨水。
伞下,是一个身形清瘦颀长的少年。
十五岁的华清晏。
他身上穿着私立中学熨帖的深色制服,外面套着一件质地良好的羊毛大衣,与这条肮脏湿冷的后巷格格不入。
泥水脏污了了他裤脚和白的有些亮眼的运动鞋。
他的面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俊轮廓,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甚至有些超乎年龄的疏离和洞察力。
他撑着伞,目光平静地扫过巷子里的狼藉,最后,落在了那个蜷缩在角落、浑身散发着强烈抗拒气息的小小身影上。
少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撑着伞,一步步走近。
运动鞋踩在积水里,溅起一朵朵泥水铸成的水花,发出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雨巷里被放大,每一下都敲在夏予嘉紧绷的神经上。
“滚开!”
终于,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尖锐颤抖,带着浓重的、绝望般的警告,“别过来!
不然我……我……” 她将电脑尽可能的藏在身后,徒劳地挥舞了一下左手,试图打破此时的僵持。
华清晏的脚步停在了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再靠近,只是微微倾下伞,让更多的光能照到那个角落,也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清她。
惨白的灯光下,女孩的狼狈无所遁形。
枯黄的头发,脏污的小脸,破旧湿透的衣服,青紫的嘴唇,还有那双充满了惊惶、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眼睛。
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台屏幕碎裂的破旧电脑,像是雨夜里一个荒谬又刺眼的符号。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沉静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波动了一下,快得抓不住。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柔软的白色手帕。
然后,他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他的身影矮了下来,视线几乎与蜷缩在墙角的女孩齐平,减少了压迫感。
他伸出手,将那块干净的手帕,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轻轻递向她。
动作很慢,带着明显的示好和不具威胁的意味。
“擦擦?”
少年的声音清冽,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稳定感。
夏予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雪白的手帕,又猛地抬眼看进少年沉静的双眸。
那里面没有怜悯(她最痛恨的东西),没有嫌弃,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和……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别碰我!”
她的声音更加尖锐,带着哭腔,却又强撑着凶狠,“滚!
骗子!
你们都是骗子!
想抢我的东西!
滚啊!”
她挥舞的手臂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身后电脑屏幕碎裂的玻璃在昏光下闪烁着似明似暗的光。
华清晏的手停在半空中,手帕被冰冷的雨水迅速打湿了一角。
他没有收回,也没有再前进。
他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隔着冰冷的雨幕,隔着女孩身上散发的强烈敌意和绝望,平静地看着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只有雨声哗啦作响,是这肮脏角落里唯一的背景音。
少年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那双沉静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女孩激烈的抗拒,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那是一种被世界彻底背叛和抛弃后,仅凭本能和一件“死物”来捍卫最后尊严的、摇摇欲坠的脆弱堡垒。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死死护住的破电脑,又落回她写满惊惶却强装凶狠的小脸上。
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收回了递出手帕的手,将那块湿了的手帕随意塞回口袋。
接着,他缓缓站起身,身影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靠近,反而撑着伞,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这个动作让夏予嘉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滞。
华清晏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电脑上,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它进水了,再这样淋下去,里面你不想失去的东西,就真的保不住了。”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夏予嘉强撑的凶狠外壳。
她猛地低头看向怀里的电脑,屏幕那点微弱的光仿佛随时会熄灭。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比刚才的敌意更甚!
她下意识地想把电脑往干燥的怀里藏,可湿透的衣服哪里还有干燥的地方?
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无助和近乎崩溃的哀求,虽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覆盖。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华清晏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不再说话,只是撑着伞,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的雨幕中,像一个沉默的、不具威胁的观察者。
黑色的伞隔绝了大部分的雨水,也隔绝了巷子外那个喧嚣的世界,在这个肮脏冰冷的角落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短暂的安全区。
冰冷的雨水顺着夏予嘉的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混着泥土和眼泪(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流下的)。
怀里的电脑冰冷沉重,那点微光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却也在风雨中飘摇欲灭。
她看着几步外那个撑着黑伞、沉默得像一尊雕塑的少年,巨大的无助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对那方寸干燥之地的渴望,终于压垮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
她抱着冰冷的电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发出了小兽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华清晏依旧沉默地站着。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那个在绝望中呜咽的小小身影,沉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雨夜中亮起,映亮了他年轻却异常冷峻的侧脸。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与他十五岁的年纪极不相符:“是我。
……定位发你了。
……有个女孩,年龄...七八岁左右,情况很糟。
……对,立刻安排。
……另外,查一下近期所有关于‘夏’姓家庭的……失踪或意外报告,特别是……涉及儿童的。
……重点排查是否有……技术背景。”
他挂断电话,屏幕的光熄灭。
巷子里只剩下雨声和女孩压抑的哭泣。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墙角那团颤抖的阴影,看着那台在女孩怀中如同救命稻草般的破旧电脑,眼底翻涌着超越年龄的深沉思虑。
那份他不久前偶然接触到的、关于一个可能存在的、拥有惊人计算机天赋的“高风险”儿童的内部评估报告片段,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雨,还在下。
昏黄的光线下,撑着黑伞的少年与蜷缩在绝望中的女孩,定格成了命运交错的第一个画面。
一个充满了冰冷、绝望、算计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名为“可能”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