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单虎的虎口早被三尖凿震得开裂,血珠渗进青灰色的石缝里,混着石粉凝成暗红的痂。
他盯着眼前大佛的脚踝——这截需要凿出莲花纹的石坯己经磨了三个时辰,胳膊像灌了铅,每抬一下都能听见骨头咯吱响。
“***的汉奴!”
狼尾鞭带着腥风抽过来时,阿单虎只来得及偏过半个身子。
鞭梢缠的狼毛扫过他的脊梁,带起一串血珠,疼得他眼前发黑。
监工拓跋什的皮靴踩在他脚边的碎石上,靴底的铁钉刮擦着石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个满脸横肉的鲜卑汉子总爱把狼尾鞭缠在手腕上,鞭梢垂到膝盖,仿佛随时能抽断谁的骨头。
“咱家王爷等着看这尊佛立起来!”
拓跋什的唾沫星子喷在阿单虎后颈,“日落前凿不完莲花纹,就把你丢进石窟当填石!”
周围的工匠们都低下头,手里的凿子却慢了半拍。
他们大多是流民,***居多,也有几个被掳来的敕勒人。
谁都知道拓跋什是任城王拓跋他的远房侄子,在这石窟工地上,他的话比律法还管用。
上个月就有个老石匠因为凿错了佛像衣纹,被他带着两个兵卒拖到崖下,至今没人见过尸首。
阿单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疼让他没昏过去。
他看见拓跋什的皮靴尖正碾着一块碎石,那是块边角料,青灰色,带着细密的冰裂纹——就像他娘临终前咳在草席上的血痕。
“看什么看!”
拓跋什又一鞭抽过来,这次是朝着脸去的。
阿单虎猛地往旁边一滚,鞭梢擦着他的耳朵扫过,抽在身后的佛脚石坯上,溅起一片石屑。
他怀里藏着的东西硌得肋骨生疼——那是块磨得光滑的页岩,昙曜法师今早塞给他的,说佛掌裂缝里藏着更重要的活儿。
“还敢躲?”
拓跋什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最恨这些汉奴眼里的劲,不像草原上的羊,哪怕被宰也只会咩咩叫。
他抬脚就往阿单虎腰上踹,“给我趴好!
让爷们儿教教你怎么伺候佛爷!”
这一脚正踹在旧伤上,阿单虎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湿透了粗麻短褂。
他看见不远处的脚手架上,两个鲜卑兵正抱着胳膊笑,其中一个还冲拓跋什喊:“什爷,别打死了,这汉奴凿石头还算利索!”
拓跋什笑得更得意了,他弯腰揪住阿单虎的头发,把他的脸往石坯上撞:“听见没?
你这条命还不如咱家王爷养的猎犬金贵!”
石面冰凉,带着凿子留下的细密凹痕,蹭得额头***辣地疼。
阿单虎的视线越过拓跋什的肩膀,落在远处的平城城墙上。
午时的日头正烈,城墙垛口闪着白光,像极了去年冬天,他妹妹阿单珠被掳走时,那伙鲜卑兵手里的刀。
“松开。”
阿单虎的声音很低,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碎石。
拓跋什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凶了:“你说啥?
汉狗再说一遍?”
他揪着头发的手更用力了,几乎要把阿单虎的头皮扯下来。
周围的凿石声不知何时停了。
工匠们都低着头,却没人敢出声。
只有风穿过石窟的空洞,发出呜呜的响,像无数冤魂在哭。
阿单虎缓缓抬起头。
他的额角渗着血,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青灰色的石面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他看着拓跋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说,松开。”
话音未落,他突然反手抓住了拓跋什缠在手腕上的狼尾鞭。
那鞭子上还沾着别的工匠的血,腥气混着拓跋什身上的羊膻味,难闻得让人作呕。
拓跋什没想到这汉奴敢还手,气得嗷嗷叫:“反了你了!”
他另一只手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刀,就往阿单虎胸口扎。
阳光从石窟顶端的裂缝照进来,刚好落在那把刀上,亮得刺眼。
阿单虎猛地侧身,同时将手里的狼尾鞭往回一拽。
拓跋什重心不稳,踉跄着往前扑,短刀擦着阿单虎的胳膊划过去,在石坯上划出一道火星。
“砰!”
一声闷响,震得整个石窟都嗡嗡作响。
阿单虎不知何时抓起了脚边的大锤——那是凿佛脚用的,锤头足有三十斤重。
他没有砸向拓跋什,而是狠狠砸在了拓跋什脚边那块带着冰裂纹的青灰色碎石上。
碎石应声碎裂,迸溅的石渣像刀子一样扎在拓跋什的皮靴上。
更惊人的是,那裂开的石缝竟顺着地面蔓延开去,像一条青色的蛇,爬过三步远,才在佛脚边停下。
整个石窟鸦雀无声。
拓跋什的脸白得像纸,他看着脚边那道狰狞的石缝,又看看阿单虎手里的大锤,喉咙里咯咯响,却没敢再动。
阿单虎握着锤柄的手在抖,不是怕的,是刚才那一锤用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拓跋什,血珠从额角滴进眼睛里,视线一片猩红,却看得更清楚了——这鲜卑监工的膝盖在打颤。
“什爷!”
脚手架上的两个鲜卑兵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就想往下跳。
“站住!”
阿单虎突然吼了一声,声音比凿石声还响,“你们谁敢动?”
他举起大锤,往佛脚石坯上又砸了一下。
这次没用力,却让石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拓跋什的皮靴上。
“这佛像要是坏了,”阿单虎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兵卒,又落回拓跋什惨白的脸上,“任城王爷问罪下来,是你担着,还是他们?”
拓跋什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看见阿单虎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怕,只有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像石窟深处常年不见光的石头,硬得能硌碎牙。
风又从石窟里穿过去,吹得脚手架上的麻绳哗哗响。
远处传来西市的喧嚣,隐约能听见波斯商贩卖安息香的吆喝,混着鲜卑牧人的呼哨,在平城的上空盘旋。
阿单虎慢慢松开手,大锤“咚”地落在地上,砸起一片石粉。
他没再看拓跋什,弯腰捡起自己的三尖凿,转身走向佛脚的另一侧。
“凿不完莲花纹,”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日头,“我自己跳崖。”
拓跋什盯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脚边那道醒目的石缝,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手腕上的狼尾鞭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沾了些石粉,看起来竟有些蔫了。
两个鲜卑兵互相看了一眼,悄悄把刀插回了鞘。
凿石声重新响起,比刚才更密,更响。
阿单虎握着三尖凿的手稳了许多。
他假装凿错了位置,让凿尖在佛脚内侧的隐蔽处轻轻一点——那里有个天然的小凹坑,刚好能藏下昙曜法师给的那块页岩。
石屑落下时,他用袖口悄悄一挡,页岩便滑进了凹坑。
“监工眼瞎。”
他在心里默念,凿子落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莲花纹的轮廓在石坯上慢慢清晰起来,像极了他妹妹阿单珠最喜欢的那朵。
远处的日头开始往西斜,把石窟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单虎知道,这只是开始。
佛掌里的信还没刻,妹妹的下落还没找,那些欺负过流民的人,他一个都不会忘。
就像这块被砸裂的石头,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