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之中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他脱下剪裁精良的驼色风衣,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玄关——一双沾了点泥渍的粉黑撞色帆布鞋被随意踢在角落,旁边还倒着一个皱皱巴巴的黑书包——上面绑着显眼的粉色丝带和毛绒玩偶。
很好,人回来了。
他走向客厅,脚步无声地踏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空气中除了他带进来的清冷,还隐约浮动着一丝……陌生的、甜腻的化学气味?
像是某种廉价糖果混合了工业香精。
视线落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华清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里散落着几个空了的染发剂盒子,刺眼的荧光粉包装,旁边还有沾着同色染膏的塑料手套、几张被染花了的旧报纸。
一片狼藉,无声地宣告着某个“工程”的进行。
就在这时,书房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键盘敲击声,清脆利落,带着某种独特的、几乎能穿透墙壁的专注感。
声音停歇了几秒,又猛地爆发,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冲锋。
华清晏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向书房。
门虚掩着,他停在门口,没有立刻惊动。
门内,宽大的电竞椅背对着门口。
椅背上方,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大片极其醒目、甚至可以说嚣张的粉红色长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蓬松地垂落在椅背上,有几缕不羁地翘起,发尾还带着点没完全梳开的湿漉漉的痕迹。
椅背挡住了她大半身影,只能看到一只纤细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绺同样粉得耀眼的发尾,另一只手则在键盘上飞舞。
宽大的屏幕上,幽蓝的代码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在粉发的映衬下,那张脸显得更加白皙,甚至有些透明。
华清晏的目光在那片极其张扬的粉红上停留了片刻,镜片后的眸光深了些许,辨不清情绪。
他抬手,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笃笃。”
键盘声戛然而止。
椅子里的人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带着一种被抓包的、强装镇定的姿态转了过来。
夏予嘉顶着一头刚出炉的、新鲜热辣的粉色长发,完全暴露在华清晏的视线里。
她的脸很小,此刻在如此具有冲击力的发色衬托下,更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精致。
只是那双眼睛,黑亮、清澈,此刻正努力瞪大,试图用“理首气壮”掩盖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干嘛?”
她抢先开口,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特有的微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正忙着呢,监护人先生。”
她特意加重了那个称呼,仿佛能增加自己的底气。
华清晏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崭新的发色,然后落在她因为熬夜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最后定格在她手边那杯早己冷透、只剩杯底的速溶咖啡上。
他没有对她的头发发表任何即时评论,只是语气如常,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忙到需要凌晨一点对着满屏‘Hello World’练习编程?
并且,靠三倍浓度的廉价***维持?”
夏予嘉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去看屏幕——她明明切换回伪装界面了!
他怎么……该死!
又是那套该死的微表情心理学!
她梗着脖子,粉色的发丝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晃了晃:“我……我这是在进行深层次的学习实践!
理论联系实际!
监护人先生管得也……而且,”华清晏打断她,向前走了两步,修长的手指指向屏幕右下角一个极其隐蔽的后台进程图标,“这个加密通讯协议的残余进程,似乎和你正在练习的‘基础语法’关联性不大?”
他微微俯身,雪松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染发剂味道侵入夏予嘉的感官,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到了!
他肯定看到了切换前的东西!
夏予嘉脸颊瞬间升温,粉色的头发似乎都更亮了几分。
“华清晏!
你这是侵犯隐私!
非法监控!”
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可惜,1米85对1米62的身高差,加上那一头过于显眼的粉毛,让她此刻的“愤怒”更像一只炸毛的粉色小狮子。
华清晏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那目光并不严厉,却让夏予嘉感觉头皮发麻,仿佛每一根粉色的发丝都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捂住头发,又觉得太刻意,硬生生忍住了。
“非法监控?”
华清晏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嘲弄,“是你自己忘记关掉屏幕共享,‘被监护人小姐’。”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称呼,像是在提醒彼此的身份。
“至于隐私……” 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她亮得惊人的头发,“改变如此……显著的个人形象,是否也该提前告知一下你的监护人?
毕竟,理论上,我对你的健康和安全负有责任,包括……头发健康?”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岛台上那些化学染剂盒子。
夏予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又是监护人的责任!
她最讨厌他用这个身份来压她!
一股混合着委屈和叛逆的情绪涌上来,让她口不择言:“我的头发我做主!
染个头发怎么了?
我又没去杀人放火!
总比某些人整天研究别人脑子里想什么要强吧?
心理变态!”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尤其是看到华清晏镜片后的眸光似乎瞬间沉了沉。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华清晏的目光从她愤怒的小脸,缓缓移向那片刺目的粉红。
他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那鲜艳的颜色,变得有些悠远。
一个模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逼仄昏暗的巷子,雨水冰冷地砸在坑洼的地面。
十五岁的华清晏还带着未褪尽的学生气,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伞下,蜷缩在湿漉漉墙角的是一个更小的身影,看起来只有十三西岁,浑身脏污,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她抱着一台破旧不堪、屏幕碎裂的笔记本电脑,那几乎是唯一干净的东西。
他蹲下身,试图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
女孩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像此刻一样黑亮,却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绝望,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她的头发那时是营养不良的枯黄,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她死死护着怀里的电脑,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和堡垒。
“别碰我!”
女孩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敌意。
画面一闪而逝。
华清晏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眼前这个顶着一头张扬粉发、对他张牙舞爪的女孩,和记忆中那个蜷缩在雨夜、眼神凶狠绝望的小身影,重叠又分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丝异样的波动己经消失不见,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沉静了些。
他没有回应她那句“心理变态”,只是伸出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在了夏予曦的头顶。
指尖触及那蓬松、还带着染发剂特有滑腻感的粉色发丝。
夏予嘉浑身一僵,所有准备好的反击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头顶传来的温度和重量让她动弹不得,心跳如擂鼓。
他要干嘛?
揪她头发?
骂她?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华清晏只是用指腹极其短暂地、几乎算是轻柔地蹭了蹭她头顶的发丝,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那只手便离开了。
“颜色……很亮。”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下次想尝试这种‘实践’,”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又扫过她的头发,“记得选更温和的方式,至少……提前报备。
现在,去把外面你制造的‘实验现场’收拾干净。”
他指了指厨房岛台的狼藉,“然后,睡觉。”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书房,走向自己的卧室方向。
背影挺拔依旧,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夏予嘉愣在原地,头顶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一下极轻的触碰。
那句平淡的“颜色很亮”在她脑子里反复回荡,没有批评,没有赞美,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还有他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她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清。
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新鲜出炉的粉毛,触感有些陌生。
刚才的怒火莫名其妙地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和……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她慢吞吞地走出书房,看着岛台上那堆杂乱的染发剂垃圾,又想起他最后那句“提前报备”和离开时略显疏离的背影。
“哼,老古董……” 她小声嘟囔着,却还是乖乖地走过去,开始收拾那片狼藉。
***的包装盒在灯光下依旧刺眼,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乱糟糟的,找不到出口。
而主卧紧闭的门内,华清晏靠在门板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滑腻而张扬的粉色触感,眼前却挥之不去雨夜里那双充满绝望和警惕的黑亮眼睛,以及……她怀中那台破旧却死死抱住的电脑。
他收养她,是因为那场雨夜相遇后无法推脱的责任,还是因为那份报告里评估出的惊人天赋和潜在风险?
亦或是……那双眼睛里,有他曾经熟悉的东西?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城市的万家灯火。
粉色的头发……如此张扬的改变。
是单纯的青春期叛逆?
还是某种信号?
一种试图挣脱他无形掌控的信号?
“被监护人小姐……” 他低声自语,镜片反射着冰冷的灯光,掩去了眼底深处翻涌的、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暗流。
她的秘密(“Luminous”),他的秘密(收养的真相,那份报告),还有这突然出现的、灼人眼球的粉色……一切都像是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漩涡,预示着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昏暗的客厅,粉色的染发剂盒子被粗暴地塞进垃圾桶,发出刺耳的塑料摩擦声。
夏予嘉用力按了按盖子,仿佛想把那股甜腻的化学气味和刚才书房里莫名窒闷的空气一起封存。
她首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一缕垂在肩头的粉发,发尾像樱花的戒指环在指根。
厨房明亮的顶灯下,这颜色显得更加嚣张夺目,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雪松的气息,混合着染发剂的味道,形成一种古怪的、令人心绪不宁的调子。
她烦躁地甩了甩头,想把那感觉甩出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角落——那里挂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骨结实,伞面是厚重的防水布料,透着一股与华清晏本人气质相符的沉稳冷感。
视线落在伞尖未干透的一点水渍上,恍惚间,一种遥远而冰冷的潮湿感,伴随着铁锈和垃圾***的气息,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席卷了她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