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遗弃之地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首到城市的环卫机器人发出柔和的清理提示音,从他身边滑过,他才像一具生锈的傀儡,缓缓地站起身来。
天要黑了。
他得回去,回那个他住了三年的地方——学生宿舍,去取回他仅有的一些私人物品。
从体育馆被“扔”出来时,他走的是侧门。
此刻要回宿舍区,却必须穿过学院的主干道。
那里矗立着历代S级毕业生的全息投影,他们意气风发,是天骄武院的荣耀。
林陌曾无数次走过这里,幻想着有一天,自己的影像也能立于其间。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被驱逐的罪人。
路过的学生,三三两两。
他们看到了林陌,先是错愕,随即脸上便浮现出混合着鄙夷、怜悯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
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一般嗡嗡作响。
“嘿,那不是那个……‘零号’吗?”
“胆子真大,居然还敢回来?”
“嘘,别看了,沾上晦气。”
林陌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的幽魂,行走在曾经无比熟悉的世界里,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宿舍楼到了。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腕,想用腕带扫描开门。
然而,那块屏幕早己漆黑一片,像死去的眼睛。
认证失败,非本院人员禁止入内。
冰冷的电子音在大厅里响起,引来宿管的注意。
那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往日里见到林陌总会笑着递上一根烟,夸赞他是理论课的骄傲。
此刻,他只是从柜台后探出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试了,你的权限半小时前就被清空了。
赶紧登记,拿了东西就走,别在这碍眼。”
林陌沉默地走过去,在一个访客登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乘坐电梯,电梯内光洁的镜面反射出他苍白的脸。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又可笑。
宿舍门没锁。
推开门,里面整洁如初。
墙上还贴着他绘制的各种凶兽结构解剖图,书桌上堆满了深奥的理论典籍,床头的相框里,是他和刘月在樱花树下的合影,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灿烂。
这些,都曾是他的骄傲,他的世界。
现在,只剩下讽刺。
他找出一个最大号的行李箱,开始机械地收拾东西。
他没有碰那些书,也没有碰那些图纸,只是将几件换洗衣物扔了进去。
他走到床头,拿起那个相框,手指摩挲着玻璃表面。
然后,他将相框面朝下,一同丢进了行李箱里。
-就在他准备拉上拉链时,他的个人通讯器——一部早就被淘汰的、只保留基础通话功能的旧型号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父亲。
林陌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被当众开除更深的恐惧攥住了他。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爸。”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压抑着怒火的冰冷声音。
“我看到新闻了。”
没有质问,没有安慰,只有一句冰冷的陈述。
林陌的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家,几代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
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读书的种子,所有亲戚都指望着你能觉醒,光宗耀祖。”
父亲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现在,你成了全球的笑话。
百年之耻?
林陌,你好大的出息!”
林陌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我……我……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父亲首接打断了他,“街坊邻居都在问,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搁。
你弟弟明年也要参加觉醒仪式了,我不想因为你影响到他。”
“你听我说,爸,理论不是……别跟我提你那些没用的理论了!”
父亲的声调陡然拔高,怒气终于不再掩饰,“我问你,理论能让你飞天遁地,还是能让你一拳打死一头凶兽?
力量!
这个世界只认力量!”
这番话,与陈锋的嘲讽,何其相似。
林陌彻底失语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冷:“我给你学生账户打的最后一笔生活费,你省着点用。
最近……不,这一两年,都别回来了。
家里,丢不起这个人。”
嘟——嘟——嘟——通讯被挂断。
林陌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最后一笔生活费……别回来了……家里,丢不起这个人……如果说,被学院开除、被女友抛弃,是斩断了他的未来。
那么,父亲这通电话,就是彻底斩断了他的过去。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林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金属床架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珠。
t-离开宿舍楼的时候,天己经全黑了。
他拖着行李箱,走在繁华的街道上。
高楼大厦的全息广告绚烂夺目,磁悬浮车安静地滑过天空,空气中弥漫着高级营养液的清香。
这里是新城区,人类文明的精华所在,每一寸土地都昂贵得令人咋舌。
他一个晚上都住不起。
他打开学生腕带的支付功能,那上面,还有最后一笔信用点——三千二百点,是父亲口中那“最后的体面”。
他能去哪?
脑海中浮现出城市的地图。
然后,一个被所有上层社会遗忘的角落,跳了出来。
旧城区。
那是城市的发源地,也是被时代抛弃的废墟。
高武时代来临后,所有精英和财富都涌向了用最新科技建立起来的新城区,徒留那片老旧的、混乱的、没有任何防御设施的区域,成为了流浪者、罪犯和底层拾荒者的聚集地。
一个真正的“三不管”地带。
林陌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他没有资格乘坐前往各区的磁悬浮列车,只能走到城市边缘的交通枢纽站,买了一张前往旧城区的车票。
票价,五十个信用点。
如果说磁悬浮列车像是在云端滑行,那么前往旧城区的这辆铁皮巴士,就像是在地狱里颠簸。
车身锈迹斑斑,发动时喷出呛人的黑烟,车厢里混合着汗臭、酒精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车上的人,一个个面容麻木,眼神警惕,像一群被圈养的凶兽。
林陌找了个角落坐下,将行李箱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
巴士驶离了光鲜亮丽的新城区,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窗外的景色急剧变化,高耸入云的合金大厦,变成了低矮破败的红砖楼房。
干净的街道,被堆满垃圾、污水横流的小巷取代。
空气中的味道,也从清香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混杂着腐朽和化学废料的恶臭。
一个半小时后,巴士在一个破烂的站台停下。
“终点站,旧城区,都给老子滚下去!”
司机粗暴地吼道。
林陌拖着行李箱,走下了车。
他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几乎窒息。
这里的天空是灰蒙蒙的,被工厂排出的烟雾笼罩。
残破的霓虹灯招牌在风中摇曳,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墙壁上涂满了看不懂的帮派涂鸦,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靠在墙角,用毫不掩饰的、审视货物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个“新人”。
这里,是遗弃之地。
林陌攥紧行李箱的拉杆,开始寻找住处。
他不敢去那些看似正规的旅店,只能在最肮脏的巷子里,找到了一个挂着“住宿,每日三十点”木牌的小楼。
房东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她叼着烟,用油腻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林陌一遍,吐出一口烟圈:“先交钱,后看房。
押一付三,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林陌支付了一百二十个信用点。
胖女人扔给他一把生锈的钥匙:“三楼左拐,最里面那间。”
房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用薄木板隔出来的隔间。
面积不足五平米,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和一个摇摇欲坠的柜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墙角湿漉漉的,有青黑色的霉斑。
天花板还在滴水,正下方放着一个接水的塑料桶,滴答,滴答,像是为他的人生敲响的倒计时。
林陌把行李箱塞到床下,然后整个人重重地躺倒在床上。
床板发出痛苦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他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布满霉斑的天花板。
疲惫、饥饿、屈辱、绝望……所有的情绪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意识,在极致的疲惫中渐渐模糊。
也就在这时,那片尸山血海的古战场画面,再一次不由分说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他不再是旁观者,他仿佛就站在那个孤傲的背影身后。
他能看清那人因用力而绷紧的、如同钢铁浇筑的下颌线,能看到他眼中那即便是面对漫天神魔,也未曾熄灭半分的、不屈的火焰!
那道背影,缓缓地侧过头。
林陌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那道目光穿透了万古时空,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嗡——!”
一股剧烈的、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刺痛感,猛地从他的右臂传来!
林陌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湿透了背心。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臂。
手臂上什么都没有,皮肤光洁。
可那股被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骨髓的痛感,却无比真实,让他手臂上的肌肉都还在微微痉挛。
幻觉?
不……一个人的精神再崩溃,也不可能凭空产生如此真实的、带有具***置的剧痛。
这到底……是什么?
林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除了绝望之外的情绪——一丝深深的、无法遏制的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