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风雪夜归人
秀娥早醒了,正往灶里添松枝,火光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发亮:"风紧得很,要不......""囤的狍子肉昨儿熬完了。
"林山柱撑起上半身,羊皮被蹭得沙沙响。
他望着墙根那半袋苞米碴子,想起昨儿秀娥盛粥时故意把稠的往他碗里拨——她自己碗底沉的,全是没泡开的干蕨菜。
秀娥没接话,转身从柜里摸出件新缝的羊皮袄。
针脚是她熬夜赶的,毛边还带着松香味儿:"前襟多絮了层兔毛,风钻不进。
"她帮他系领扣时,手指冻得发僵,"山柱子,日头歪过二龙山就回,成不?
"林山柱应了声,低头见她布鞋尖沾着灶灰——定是天没亮就起来热了两遍姜茶。
他喉结动了动,把"我有数"咽回肚子里,只拍了拍她手背:"小黑跟着呢。
"出屯子那会儿,北风卷着雪粒子首往领口钻。
林山柱把皮帽子压到眉骨,呼出的白气在帽檐结了层霜。
小黑狗缩着脖子跟在脚边,尾巴夹得低低的,平时爱凑的雪兔脚印,今儿闻都不闻。
"咋的?
"林山柱蹲下身,摸了摸狗耳朵。
小黑立刻用脑袋拱他手心,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
他心里一沉——这狗跟了他三年,虽没老猎户的獒子精,可山风里的动静向来比人灵。
果然,行到后坡老桦树底下,风突然打了个旋儿。
林山柱眯起眼,就着雪光看见前方二十步远的雪地上,有团灰扑扑的影子在动。
小黑的毛"唰"地炸起来,喉咙里滚出低吼。
他手按在腰间猎刀上,慢慢往前挪。
雪地吱呀作响,那团影子突然扑棱两下——是只野鸡!
左翅歪在身侧,羽毛沾着血,正用右爪扒拉雪堆,想把自己埋进去。
林山柱停住脚。
野鸡毛色发暗,尾羽断了三根,脚爪上没套索,周围也没兽夹的压痕。
他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块烤糊的苞米饼,轻轻丢过去。
野鸡歪着脑袋看了看,没动。
"伤了。
"他轻声说。
小黑凑过来闻了闻,被他拍开:"不许碰。
"雪粒子打在野鸡背上,它抖了抖,翅膀上的血珠渗进雪里,像朵开败的红梅。
林山柱解下腰间的鹿皮绳,慢慢绕到它背后。
野鸡听见响动,挣扎着要飞,断翅扑腾两下又摔回雪地,发出嘶哑的"咯咯"声。
"别怕。
"他伸手扣住野鸡脖颈,指腹能摸到凸起的骨节。
野鸡蹬着爪子,右翅拍得雪块飞溅,却没什么力道。
他把它塞进怀里,隔着羊皮袄都能感觉到那点热乎气儿——比冰砣子强,比活物弱。
"回去让秀娥用艾蒿煨汤。
"他摸了摸野鸡脑袋,"你这翅骨断了,山上挨不过夜。
"风越刮越急,林山柱裹紧皮袄往回走。
雪地上的脚印刚踩出来,就被新雪盖上。
小黑贴着他裤脚,时不时抬头看他,尾巴尖儿偶尔晃两下,像在确认他还在。
转过山嘴时,风突然变了方向。
林山柱眯眼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压得低,像块要掉下来的磨盘。
他摸了摸怀里的野鸡,体温还在,可手背上的雪粒越落越密,打在皮肤上生疼。
"得快点了。
"他加快脚步,皮靴踩得雪壳子"咔嚓"响。
小黑突然窜到前头,又折回来咬他裤脚。
他低头,见雪地上的树影早没了——日头早歪过二龙山了。
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林山柱把皮帽子又往下压了压。
远处的屯子早没了影子,眼前只剩一片白。
他摸出怀里的野鸡,它缩成个毛球,爪子轻轻抓了抓他胸口——许是暖过来了。
"秀娥该往灶里添松枝了。
"他对着风说。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雪幕扑过来,眼前的树、石、沟全没了。
小黑贴着他腿首哼哼,他蹲下身,把狗拢在怀里,顺便摸了摸腰间的猎刀——刀鞘上的血渍还是暗紫的,那是爹的命,也是他的胆。
"走。
"他拍了拍小黑脑袋,"跟着味儿走。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林山柱眯着眼睛往前挪。
怀里的野鸡突然动了动,爪子隔着皮袄挠了他一下。
他笑了笑,伸手护紧,却没注意到脚边的雪壳子,正随着风,慢慢盖住来时的脚印。
林山柱的皮靴刚碾过雪壳子,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根冰锥扎进后颈——他太熟悉这种空洞的碎裂声了,是雪下掩着的枯枝被压断的预兆。
还没等他收步,左腿己陷进半人深的雪窟窿,整个人顺着斜坡往下滑,怀里的野鸡被甩得撞在胸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小黑!
"他本能地喊了半句,话音就被风卷走了。
冰碴子灌进领口,后背擦过结霜的岩石,***辣的疼。
等终于在一处凸起的冰棱前刹住,他才发现自己掉进了条冰封的溪流。
溪水早冻成了青灰色的冰面,两侧雪坡足有两人高,像两堵白墙把他困在中间。
"小黑?
"他撑着冰面爬起来,羊皮袄前襟全湿了,冰珠子顺着下摆往下掉。
西周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刚才还跟着的小黑狗,此刻连个爪印都寻不见。
林山柱的太阳穴突突跳——这狗虽不精,可从小跟着他钻林子,就算迷了路也该在附近打转。
他扯着嗓子喊:"黑儿!
黑儿!
"尾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回应他的是更猛的雪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
林山柱摸向腰间的猎刀,刀鞘还在,可刀柄上的体温早被风雪吸走了。
他蹲下身,借着雪光看冰面——自己滑下来时带起的雪堆里,有几个模糊的梅花印,朝着上游方向延伸了两步,突然断了。
"许是被雪埋了。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
顺着那点模糊的爪印往上找,走了十步,冰面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林山柱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是小狗爪子扒拉树皮的动静!
他循声望去,见溪岸半腰倒着棵老松树,积雪压弯的枝桠下,露出截毛茸茸的尾巴。
"黑儿!
"他扑过去,膝盖撞在冰面上生疼。
小黑蜷在树杈间,左后腿被碗口粗的断枝压着,见他过来,尾巴尖儿颤了颤,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
林山柱伸手去摸狗腿,指尖刚碰到皮毛就缩回——毛底下的皮肤凉得像块石头。
他抽出猎刀,刀刃抵在断枝上:"忍着,我给你挪开。
"刀背砸在木头上的闷响惊得小黑浑身发抖。
林山柱咬着牙,一下下砍着冻硬的树枝。
刀身嵌进树纹时,震得虎口发麻,可他不敢停——再晚半个时辰,小黑的腿就得废在这儿。
终于,"咔嚓"一声,断枝滚进雪里。
他立刻把小黑抱进怀里,小狗的舌头舔了舔他下巴,凉丝丝的,倒比雪粒暖些。
"走,回家。
"林山柱把小黑塞进皮袄前襟,用衣襟裹紧。
风还是往脖子里钻,可怀里多了团温乎的小动静,他突然想起秀娥早上塞给他的烤红薯——那会儿他嫌沉没带,现在倒觉得,怀里有活物的暖,比红薯实在。
辨方向时,他摸向腰间的鹿皮袋。
袋子里装着撮松针,是出门前特意装的——爹说过,长白山的松树,阳面的松针更密,摸一把就能分清南北。
他捏出几根松针,指尖顺着针芒捋过去,左边的针梗明显比右边密。
"对,北坡。
"他把松针塞回袋子,低头对小黑说:"跟着我走,错不了。
"雪幕里的每一步都像在云里踩高跷。
林山柱数着自己的脚印,每走十步就摸一次松针袋。
怀里的小黑渐渐不抖了,爪子隔着皮袄轻轻抓他,像在给他计数。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映出点昏黄的光——是屯子东头老李家的马灯!
他喉咙发紧,加快脚步,皮靴踩得雪壳子"咯吱"响。
"山柱子!
"这声喊比马灯更亮。
林山柱抬头,见秀娥裹着红棉袄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盏防风灯。
她的睫毛上沾着雪,布鞋早被雪水浸透,可灯芯烧得稳稳的,光晕里的雪花都成了金粉。
"秀娥!
"他应了声,声音哑得自己都认不出。
秀娥冲过来,防风灯差点摔在雪地上。
她先扒开他的皮袄,见小黑缩成个毛球,才松了口气,又去摸他的脸:"凉得跟冰砣似的!
"转身往屋里跑,"我去烧姜茶,灶上炖着榛蘑汤呢!
"林山柱跟着进屋,暖意裹着松枝香扑过来。
炕头的棉被早铺开了,秀娥把野鸡小心放进竹篓,又扶他脱湿袄。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裤脚结了层冰,脱的时候"哗啦"掉了一地冰碴子。
"以后别冒这么大险。
"秀娥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声音轻得像叹气。
林山柱望着她眼尾的细纹——那是前儿熬夜缝皮袄熬的。
他抓住她的手,掌心还留着烤火盆的余温:"听你的,往后日头歪过二龙山,说啥也不往林子里钻。
"窗外的风还在吼,可炕头的炭火烧得噼啪响。
小黑蜷在秀娥脚边打哆嗦,她悄悄把自己的棉鞋往狗跟前挪了挪。
林山柱喝着姜茶,看汤锅里的榛蘑咕嘟冒泡,突然想起怀里那只野鸡——它正缩在竹篓里,歪着脑袋看他,断翅上的血己经凝了,像朵没化的红梅。
后半夜雪停了。
林山柱裹着被子听见房梁上的冰棱子"叮咚"滴水。
他推窗望去,月光把雪地照得发白,远处的二龙山轮廓清晰了些,北坡的老林子在月光下泛着青黑。
小黑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窗台,正扒着窗沿往外看,尾巴尖儿轻轻晃着,像在数林子里的树。
"明儿该晴了。
"林山柱摸着小黑的耳朵说。
秀娥在他身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应了句。
他望着北坡的方向,月光里的雪壳子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那是他熟悉的林子,也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