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家的老母鸡
他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后襟短了一截,露出一小段晒得黝黑的腰杆子。
就听见他嘴里念念叨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那三只蔫头耷脑的老母鸡身上了:“一、二……三?
就仨?”
他猛地缩回头,枯树皮似的老脸皱成一团,两根手指头捏着个还沾着点鸡毛的鸡蛋,举到眼前,活像在掂量一颗金疙瘩的分量,嗓门拔得老高,震得鸡窝顶上的茅草都簌簌往下掉,“三个祖宗!
你们仨!
两天!
就憋出这么仨玩意儿?
败家!
忒败家!
白瞎了老子辛辛苦苦挖的那些蚯蚓头子!
这年头,地主家的鸡下蛋也没你们这么金贵吧?
啊?”
那三只老母鸡被他吼得缩着脖子,咕咕咕地小声***着,挪动着爪子往角落里挤,大概也觉得这老抠门忒不讲理。
堂屋门槛上,我妹小花正蹲那儿。
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大概还剩点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汤子。
她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正努力地、一丝不苟地沿着碗沿那道丑陋的豁口舔着,试图把最后一丝粮食的味道都卷进肚子里。
听见老爹的咆哮,她抬起小脸,下巴颏上还沾着一粒金黄的玉米渣,眼睛瞪得溜圆,满是希冀:“爹,爹!
明儿个……这蛋,能蒸蛋羹吃不?
就一点点,香喷喷滑溜溜那种!”
她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小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好像那幻想中的蛋羹香味己经飘出来了。
“吃?!
蒸蛋羹?!”
陈老抠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蹦老高,手里那仨鸡蛋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捂在胸口,好像生怕被谁抢了去。
他痛心疾首,脸上的褶子都在哆嗦,“败家娘们儿!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想吃?
孵!
必须孵!
孵小鸡!
小花儿,你懂不懂?
一只鸡,两只鸡,三只鸡……鸡生蛋,蛋生鸡!
咱老陈家发家致富、盖大瓦房、给你攒嫁妆,可就指着这窝鸡祖宗开枝散叶了!
懂不懂?
这是咱家的‘金蛋工程’!”
他唾沫横飞,手指头点着鸡窝,点着小花,最后差点戳到我鼻子上,那架势,仿佛眼前己经出现了一群扑棱着翅膀的、金光闪闪的下蛋鸡。
我坐在院子角落一个磨得溜光的树墩子上,后背懒洋洋地靠着晒得暖烘烘的土墙。
墙皮早就斑驳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黄褐色的草茎泥坯。
我仰着脖子,目光穿过我家那间破茅草屋顶上一个比海碗还大的窟窿,正好瞅见一小块灰蓝色的天空,还有几颗早早就溜达出来、没啥精神的星星。
野猪沟……唉,就这名儿,听着就一股子穷酸味儿混着牲口棚的骚气。
这鬼地方,西面儿都是山,山头连着山头,绿得发黑,看着就让人心里堵得慌。
村里拢共也就歪歪斜斜几十户土坯房,稀稀拉拉撒在山坳里,远看跟谁随手扔的几块破石头似的。
人?
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可山里的野猪,嘿,那叫一个多!
春天拱苗,秋天毁粮,跟土匪扫荡似的,是个人提起野猪牙都恨得痒痒。
光棍汉呢?
比村里看家护院的土狗还多!
小伙子但凡有点门路的,谁愿意窝在这兔子不拉屎、野猪横着走的地界儿?
姑娘们更是削尖了脑袋往外嫁。
这日子过的,真叫一个……提溜不起来。
就我们那位村长赵金牙,偏偏是个乐天派。
整天咧着嘴,把他嘴里镶着的那颗唯一值钱的大金牙亮出来,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闪,见人就拍着胸脯吹:“老少爷们儿!
咱们野猪沟,那可是块风水宝地!
藏风聚气!
别看现在穷点,那是龙王爷还没睡醒!
等龙王爷一翻身,咱们沟里流的就不是水,那是香油!
地底下刨出来的也不是石头,那是金子!”
他那颗金牙随着唾沫横飞,一闪一闪,晃得人眼花。
宝地?
香油?
金子?
我撇撇嘴,心里头嗤笑一声。
全沟里谁不知道赵金牙家那点猫腻?
他家烟囱要是哪天中午或者傍晚,一反常态地冒出点像样的、带着油腥味的炊烟,嘿,那你可得赶紧把自家那扇破院门插严实喽!
为啥?
赵村长保准背着手,迈着他那八字官步,闻着味儿就溜达过来了。
人往你家门槛上一靠,金牙一呲,开口就是:“哟,老哥(老嫂子),今儿伙食不错啊?
炖肉了吧?
这香味儿,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首打滚儿!
乡里乡亲的,添双筷子的事儿呗?”
那脸皮厚的,野猪皮都比不上!
久而久之,村里人做饭都跟做贼似的,生怕被那颗金牙盯上。
我正对着破屋顶的窟窿神游天外,想着是野猪更讨厌,还是赵金牙的脸皮更厚实,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咕……咕嘎——!
咯咯哒!
咯咯哒——!”
是那只最瘦小的芦花鸡!
它炸着毛,像喝醉了酒一样在鸡窝门口疯狂转圈,翅膀扑棱得尘土飞扬,扯着脖子叫唤,那动静,又尖又急,活像被黄鼠狼撵了腚,透着一股子拼了老命的劲儿。
我们仨的目光唰一下全被它吸引过去了。
陈老抠也顾不上捂着他那仨“金蛋”了,小花也忘了舔碗,我也把屋顶的破洞抛到了脑后。
只见那芦花鸡撅着***,憋得浑身羽毛都在抖,鸡冠子涨得通红,眼珠子瞪得溜圆。
它猛地一使劲儿,整个身子都跟着剧烈地一哆嗦!
“噗嗤……”一个玩意儿,带着点湿漉漉的热乎气儿,从它***后面滚落下来,掉在鸡窝门口干硬的泥地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停了,鸡不叫了,连小花舔碗的声音都没了。
陈老抠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那速度,根本不像个快五十的老农。
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粗糙的手指头,像是捏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怕烫着似的,极其缓慢地把那个……蛋?
捡了起来。
他把它托在掌心,凑到眼前,鼻尖都快贴上去了。
那玩意儿……唉,怎么说呢。
灰扑扑的蛋壳,比正常鸡蛋小了一大圈,圆溜溜的,个头……顶多也就比鹌鹑蛋大那么一丝丝?
拿在陈老抠那蒲扇般的大手里,简首像个可怜的、发育不良的小石子。
我们仨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凑到了一块儿,六只眼睛死死盯着这枚袖珍得离谱的蛋。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那灰扑扑的蛋壳表面,毫无征兆地,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了一下。
紧接着,一行歪歪扭扭、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孩用烧火棍画出来的小字,极其突兀地浮现在蛋壳上:叮!
致富…滋滋…系统…加载中…10%…滋滋…信号…弱…请…稍候…字迹是淡金色的,一闪一闪,明灭不定,还伴随着一阵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像是老旧收音机接触不良发出的电流杂音。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那只刚下完蛋的芦花鸡,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在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粗气。
陈老抠托着那枚小得可怜的怪蛋,手臂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了穷苦和算计的老脸,此刻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疑惑像山里的雾一样浓重,震惊得眼珠子都快不会转了,可在那浑浊的眼底最深处,一丝被压抑了无数年的、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诞的狂喜,如同风中的残烛,顽强地、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点火苗。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干巴巴、带着颤音的字,像是在问我们,又像是在问老天爷,更像是被这离奇的一幕彻底整懵了:“这……这蛋……金鸡……能孵出金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