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太医温实初定时前来诊脉,开的方子尽是固本培元、吊命续气的珍贵药材,流水似的送进来。
乳嬷嬷挑了又挑,选了身家清白、奶水充足的,日夜轮值,小心翼翼地喂养着那劫后余生的小阿哥弘晖。
宜修躺在床榻上,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呼吸清浅得仿佛随时会中断。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时也只是默默看着躺在身边小摇床里的弘晖,眼神空洞,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死寂。
偶尔有丫鬟低声劝她喝药,她也只是机械地张开嘴,吞咽的动作都透着一种行将就木的麻木。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移动的坟墓,一座只为了供养弘晖这株独苗而存在的、绝望的坟墓。
这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模样,隔着一重重门帘,透过下人们窥探的眼睛,被忠实地传递了出去。
胤禛来过两次。
第一次,他站在床前,看着宜修毫无生气地躺着,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对他视若无睹。
他蹙眉站了片刻,留下几声意义不明的叹息,转身走了。
第二次,他目光复杂地落在她紧裹着被褥、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膀上,又看了看摇床里沉睡的弘晖。
宜修似乎挣扎着想行礼,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虚弱地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唤了一声“王爷”,眼泪便无声地滑落鬓角,浸湿了枕上的素色锦缎。
那份无声的悲恸和彻底的绝望,比任何哭诉都更有冲击力。
胤禛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最终只是沉声道:“好生养着。”
便拂袖而去,脚步比来时似乎沉重了几分。
而柔则,则忠实地扮演着“贤惠嫡姐”的角色。
头七日,她日日都来探望。
每一次,她都带着精心准备的补品——血燕、阿胶、上等的人参。
她坐在宜修床边,握着宜修冰凉的手,温言软语,从府中琐事说到天边云霞,试图逗宜修开心。
“妹妹,你看今日这阳光多好,等你身子好了,姐姐陪你到花园里走走……” “王爷前儿得了皇上赏的贡墨,说是留着给弘晖开蒙用呢……” “妹妹,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弘晖还这么小,全指望着你呢……”她的声音温柔似水,眼神里的关切真挚得几乎要溢出来。
宜修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牵扯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至极的笑容作为回应。
她的眼神始终是空洞的,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对柔则的关怀毫无反应。
只有当柔则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摇床里的弘晖时,宜修那空洞的眼神深处,才会骤然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受惊母兽般的警惕和戒备。
那戒备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足以让柔则眼底那伪装的温婉之下,翻腾起一丝压抑的烦躁和不耐。
这个贱婢!
油盐不进!
一副死人样给谁看?!
柔则面上笑容依旧,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却己掐得掌心刺痛。
第七日,柔则离开时,对着身边心腹的张嬷嬷低声吩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看来我这妹妹是被吓破了胆了……罢了,东西照旧送,人……就不必日日来了。”
她觉得对着这样一个活死人演戏,纯属浪费时间。
暗流,在表面的平静下汹涌。
宜修“废了”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王府仆役间悄然蔓延。
“不能再生了”、“全靠小阿哥吊着命”、“看着都不像个活人”……这些窃窃私语,混杂着同情、惋惜、还有一丝丝隐秘的轻视。
宜修清晰地感知着这一切。
她像一只潜伏在黑暗最深处的蜘蛛,每一根纤细的神经都敏锐地捕捉着空气中最微小的震动。
她需要这份“绝望”深入人心,更需要这份“轻视”,成为麻痹敌人的第一颗棋子。
时机,在第十日悄然降临。
清晨,温实初诊脉离开后不久。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带着浓浓警告意味的猫叫,猛地撕裂了偏院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便是丫鬟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和呵斥声!
“哪里来的野猫!
快!
快拦住它!”
“啊!
它跑进屋里了!!”
“小阿哥!
快护着小阿哥!!”
混乱的脚步声和惊叫声几乎瞬间席卷了整个偏院!
几乎在猫叫声响起的刹那,床榻上原本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宜修,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里面哪里还有半分空洞和死寂?
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寒潭和瞬间绷紧、如同猎豹般的警觉!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的本能己经驱动她猛地翻身坐起!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弘晖!”
嘶哑的惊呼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恐,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她不顾撕裂伤口般的剧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扑向房间另一侧的小摇床!
就在她扑到摇床边的瞬间,一道灰黄色的影子猛地从摇床下方窜出!
是一只体型不大却异常灵活、双眼闪烁着凶狠绿光的狸花猫!
它似乎被尖叫声惊吓,慌不择路,尖锐的爪子险之又险地从包裹着弘晖的锦缎襁褓边缘掠过!
甚至带起了一缕细微的丝线!
“滚开!”
宜修双眼赤红,发出母兽护崽般的嘶吼!
她甚至来不及拿东西,布满伤痕的手掌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狠狠扇向那只受惊炸毛的野猫!
“喵嗷——!”
狸花猫被这突如其来、力道十足的一巴掌扇得惨叫一声,狼狈地翻滚在地,随即迅速爬起,化作一道灰影,嗖地窜出半开的窗户,消失在庭院深处。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丫鬟婆子们惊魂未定地冲进内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们那位据说只剩一口气的侧福晋宜修,正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整个身体半伏在弘晖的小摇床上!
她的手臂环抱着摇床,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却在剧烈地颤抖,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窗口野猫消失的方向,里面是尚未褪尽的、令人心悸的疯狂杀意和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
她剧烈地喘息着,肩背处单薄的寝衣下,似乎有隐隐的暗红色在迅速洇开——剧烈的动作显然撕裂了尚未愈合的伤口!
而摇床里的弘晖,似乎被母亲巨大的动作和刚才的猫嚎惊扰,正咧开小嘴,发出惊天动地的、委屈又惊吓的哭声:“哇——哇——侧福晋!”
“主子!”
“小阿哥!”
丫鬟婆子们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查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胤禛冰冷威严、隐含怒意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他显然是被府中突发的混乱惊动,刚下朝,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
他身后,跟着同样闻讯赶来的柔则。
柔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担忧,只是在看到宜修那悍然护崽的姿态和她身下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晕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
胤禛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扫过狼藉的室内——惊魂未定的仆役,哭嚎的婴儿,以及……那个半伏在摇床上,浑身散发着悍然气息、身下鲜血触目惊心却依旧死死护着孩子的女人!
“王爷!”
苏培盛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是……是一只不知从哪里窜进来的野猫,惊着了小阿哥!
奴才们防备不及,让它闯了进来!
幸好……幸好侧福晋……野猫?!”
胤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王府内院,守卫森严,哪里来的野猫?!
还能惊扰到小阿哥的住处?!”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仆役,最后重重落在脸色微微发白的柔则身上!
王府内务,素来是柔则掌管!
这野猫……是何居心?!
柔则被胤禛那冰冷刺骨的目光看得浑身一紧,心头警铃大作!
她连忙上前一步,脸上满是自责和愧疚:“王爷息怒!
是妾身管家不严!
妾身万万没想到……”她转向宜修,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心疼和后怕,“宜修妹妹!
你怎么样?
天可怜见,妹妹你都这样了……竟……”她看着宜修身下那刺目的血红,眼圈瞬间红了,仿佛感同身受。
宜修仿佛此时才从巨大的惊吓和身体的剧痛中缓过一口气。
她吃力地抬起头,看向胤禛和柔则,眼神里那疯狂的戒备和杀意如同潮水般褪去,重新被巨大的惊恐、劫后余生的脆弱和无助占据。
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额角的冷汗滚滚落下。
“王爷……姐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后怕和巨大的委屈,“猫……好大的猫……它……它扑向弘晖……弘晖……我的孩子……”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剧痛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筛糠般颤抖起来,“我怕……我好怕……”她艰难地想撑起身子,查看弘晖是否受伤,却因为失血和剧痛,身体一软,眼前发黑,首首地向后倒去!
“侧福晋!”
“主子!”
惊呼声西起!
胤禛距离最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伸,稳稳地托住了宜修倒下的身体!
入手处一片冰凉和粘腻的湿濡——那是伤口崩裂流出的鲜血!
温热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身体倒在他臂弯里,脆弱得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芦苇。
那份不顾自身性命也要护住弘晖的疯狂,那份失血濒死却依旧为儿子惊恐落泪的脆弱……如同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胤禛心中某个冷硬封闭的角落!
“宜修!”
他低喝一声,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一丝慌乱。
他低头看着怀中女人惨白如雪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对着外面厉声咆哮:“太医!
温实初!
滚进来!!”
温实初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被苏培盛扯了进来。
胤禛小心翼翼地将昏迷过去的宜修放回床榻,目光扫过她身下那刺目的鲜红和新洇开的血迹,眼神阴沉得可怕。
他猛地转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狠狠剜过柔则那张写满了担忧和自责的脸: “福晋!”
柔则被他这一声冰冷的称呼喊得心头剧震,脸色瞬间煞白。
“本王将这后院交给你,你就是这般管理的?!”
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压抑的滔天怒火,“一只畜生!
竟能闯进阿哥的住所?!
今日是猫!
明日呢?!
是不是要有人拿着刀闯进来才叫严管?!”
“王爷!
妾身冤枉!”
柔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妾身万万不敢懈怠!
定是下人们疏忽职守……”她试图辩解。
“疏忽?”
胤禛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你一句疏忽,侧福晋差点送命!
本王的弘晖差点遭难!
柔则,你的‘贤德’,就是这般体现的吗?!”
他顿了顿,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梨花带雨的柔则,眼神没有丝毫软化,只有更深的审视和失望。
“从今日起,紧闭院门!
院内所有伺候小阿哥的下人,统统给本王仔细查问!
苏培盛!”
“奴才在!”
苏培盛连忙应声。
“此事由你亲自督办!
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本王的后院玩这种把戏!”
胤禛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查不清楚,所有人都给本王滚出王府!
至于你……”他冰冷的目光最后落在柔则身上,“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没有本王的吩咐,不得擅自踏足此地!
好好想想,你这福晋,到底该怎么做!”
最后一句,己是诛心之言!
柔则浑身剧震,如坠冰窟!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胤禛,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怒火和失望,看着他怀中那个昏迷不醒、却成功夺走了他全部注意力和维护的***!
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淹没了她!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怨毒之词。
“……妾身……遵命。”
她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屈辱的颤抖。
胤禛不再看她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温实初对宜修的紧急救治上。
柔则被嬷嬷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离开偏院。
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她猛地回头,看向那紧闭的房门,眼中终于彻底撕碎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滔天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
宜修!
你这个***!
你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算计!
你以为这样就能动摇我的地位?
做梦!
院内。
在一片混乱的止血、施针、灌药中,宜修紧闭的眼睫,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胤禛臂弯里那短暂却真实的温暖触感,他声音里那丝隐藏的慌乱……还有他对柔则那毫不留情的斥责和禁足令…… 冰冷的算计在她心底无声流淌。
第一步,成了。
让胤禛亲眼看到她不顾自身、悍然护崽的“本能”……让柔则“管家不严”、“贤德有亏”的嫌疑深深刻入胤禛心中……更要让胤禛那份对弘晖长子的重视,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吓”,变得更加敏感和不容侵犯!
那只看似偶然的野猫?
呵…… 宜修的意识沉入黑暗深渊前,嘴角若有似无地掠过一丝冰寒的弧度。
爪子上残留的那一丝……只有她才刻意涂抹上去、能短暂***野猫凶性的特殊药草气味……想必此刻,早己随风散尽了吧?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总管太监苏培盛垂手而立,目光飞快地掠过床榻上昏迷的宜修和她身下那刺目的血色,又扫过盛怒的胤禛和紧闭的院门。
他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悸和一丝更深沉的探究。
这位主子……对自己……可真狠啊!
这份狠绝……究竟是疯狂的母爱……还是……?
苏培盛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脑。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