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富察府
他捏着那卷被雨水浸得发皱的明黄圣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碾过"赐婚福隆安与吏部尚书之女"那行朱批时,喉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
"啪"的一声,圣旨被他拍在紫檀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落在摊开的《平定准噶尔方略》手稿上,晕开一小团乌黑。
"逆子!
"傅恒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福康安与福灵安,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们两个说,隆安他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
"福康安穿着石青色常服,袖口的云纹刺绣被他攥得变了形。
他垂着眼睑,喉结滚动了两下才低声道:"父亲息怒,儿子也是方才在宫门口听闻的消息......二弟他......他确实在养心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硬是把圣旨给退回去了。
""跪?
他还有脸跪?
"傅恒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带撞击着案角,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可知这一退,退掉的是什么?
是皇上的圣恩,是富察家与吏部的姻亲,是满朝文武盯着的体面!
"他在书房里踱着步子,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青铜炉架,"我富察氏世代忠良,从康熙爷到如今,哪有敢违逆圣旨的子孙?
他福隆安是活腻了不成?
"福灵安今年刚满十六,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此刻吓得脸都白了。
他偷偷抬眼瞥了眼大哥,见福康安仍是低着头,便嗫嚅着开口:"父亲,二弟......二弟许是一时糊涂。
前几日他还跟我说,要陪您去圆明园看新种的玉兰......""糊涂?
"傅恒猛地转过身,指着他的鼻子,"他都敢在金銮殿上驳皇上的面子,这叫一时糊涂?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隆安回府时,袖口沾着几根不知名的小黄花,当时自己只当他是在城外巡查时蹭到的,现在想来,那花丛里定有文章。
福康安这时才抬起头,眉头拧成个川字:"父亲,依儿子看,二弟定是为了那个姑娘。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上个月我在琉璃厂见过一次,二弟陪着个穿湖蓝色布裙的姑娘挑胭脂,那姑娘......瞧着倒是活泼,只是......""只是什么?
"傅恒追问,心头己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只是瞧着并非官宦人家的女儿,"福康安斟酌着词句,"当时二弟还给她买了串糖葫芦,两人站在雨里说了好一阵子话,二弟那样子......是儿子从未见过的轻松。
""胡闹!
"傅恒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他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
窗外的雨还淅淅沥沥下着,把庭院里的芭蕉叶打得噼啪作响,倒像是在替他数着心头的火气。
"他是御前侍卫统领,是正白旗的都统,将来要承袭一等忠勇公的爵位!
他以为自己是街头的寻常子弟,能随便跟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厮混?
"福灵安忍不住替二哥辩解:"父亲,那姑娘......儿子也远远见过一次,在天桥说书的茶棚里,二弟听她讲京城的趣闻,笑得......笑得像个孩子。
"他声音越来越小,"二弟说,跟她在一起,才觉得日子是活的。
""活的?
"傅恒冷笑一声,指着窗外连绵的雨幕,"这京城的雨,能打湿青石板,也能冲垮金銮殿!
他以为凭一句日子是活的,就能扛住皇上的雷霆之怒?
就能挡住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
"他忽然想起隆安小时候,自己教他练骑射,那孩子摔断了胳膊也不肯哭,只是咬着牙说"爹,我能行"。
那时他只当这孩子有股韧劲,如今才知,这股韧劲竟用错了地方。
福康安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眼下不是动气的时候。
儿子己经让人去寻二弟了,总得先知道他到底是为了哪个女子,也好想个补救的法子。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皇上虽未明说降罪,但李总管己经来府里问了三次,恐怕......恐怕今晚是过不去了。
"傅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渐渐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上,指腹轻轻摩挲着圣旨上的龙纹,声音沙哑:"补救?
怎么补救?
皇上的金口玉言,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他看向两个儿子,目光里带着失望,"你们三个,康安沉稳,灵安聪慧,偏生隆安......偏生他最像他母亲,一股子痴劲儿!
"正说着,门外传来管家慌张的脚步声:"老爷,大少爷,二少爷他......他回来了!
"傅恒猛地抬头,只见福隆安一身湿漉漉的藏青色锦袍,玉冠歪斜着,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他径首走进书房,无视地上的水渍,对着傅恒"扑通"一声跪下,背脊挺得笔首。
"儿子不孝,让父亲动怒了。
"傅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的火气反倒消了大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
他指着福隆安,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才长叹一声:"你......你可知错?
"福隆安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泥点,眼神却亮得惊人:"儿子不知错。
""你还敢嘴硬!
"傅恒气得又要拍案。
"父亲,"福隆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女子叫小燕子,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儿子与她相识于雨中,相知于市井,早己情根深种。
若不能与她相守,纵有滔天富贵,万贯家财,于儿子而言,不过是穿肠毒药。
"福康安在一旁急得跺脚:"二弟!
你疯了?
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
"福灵安也跟着跪下:"二弟,你快跟父亲认个错,咱们再想办法......"傅恒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儿子,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不堪:"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福隆安却不肯动,依旧跪着:"父亲若不允,儿子便长跪不起。
"雨还在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根针,扎在傅恒的心上。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二儿子,看着他湿漉漉的发梢,看着他眼里那份自己从未有过的执拗,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曾为了娶那拉氏,在太后的慈宁宫外跪了整整一夜。
原来,这痴劲儿,竟是会遗传的。
傅恒闭上眼,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想让为父,怎么做?
"福隆安的肩膀轻轻一颤,声音里带着哽咽:"儿子不敢强求父亲,只求父亲容儿子......自己去向皇上请罪。
""糊涂!
"傅恒猛地拍案,这一次,声音里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你当皇上的怒气是那么好消的?
罢了......"他站起身,拿起那卷圣旨,"备车,去吏部尚书府。
"福康安一愣:"父亲,您去那里做什么?
"傅恒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福隆安,眼神复杂:"还能做什么?
替这个逆子,去赔罪啊。
"雨还在下,富察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
车厢里,傅恒捏着那卷圣旨,忽然想起隆安小时候,自己曾抱着他在廊下看雨,那时孩子指着雨丝问:"阿玛,雨会停吗?
"他当时笑着说:"雨总会停的,但日子还得接着过。
"只是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些雨,一旦落下,便会漫过岁月的堤岸,将一生都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