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自己磨破的粗布裤管,听着前院传来《牡丹亭》的丝竹声,喉间像爬了只蚂蚁——那是鸣玉班头牌今日新排的《游园惊梦》,本应是她最该偷听记词的时辰。
“贱蹄子发什么呆?”
沈佩兰的粉帕子“啪”地甩在她肩头,珠钗上的珊瑚坠子擦过她耳尖,“昨日撞翻我胭脂盒时倒挺利落,现在装什么可怜?”
苏绾垂着的睫毛颤了颤。
昨日卯时她端着热姜汤过回廊,沈佩兰的丫鬟偏在拐角猛地拽她胳膊,铜盆一歪,滚烫的汤汁全泼在沈佩兰新裁的月白裙上——可此刻所有人都只记得她撞翻了妆匣里的螺子黛。
“掌班说了,跪满三日不许近戏台。”
沈佩兰踮着三寸金莲绕到她面前,葱管似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你这双眼睛倒生得妙,可惜要永远扫台灰了。”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清越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苏绾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等这出《牡丹亭》排演半月了,每日寅时起来扫完全院,就蹲在后台柱子后头用碎瓷片划墙记唱段。
可现在她只能跪着,听那声音像游丝似的飘过来,混着琴师调弦的“叮咚”。
沈佩兰甩着帕子走了,丫鬟们的嗤笑渐远。
苏绾慢慢首起腰,扫帚柄在手里转了个花——这是她偷学的杜丽娘执扇动作。
前儿看头牌练《惊梦》,水袖翻起时腕子要像柳枝抽过水面,她在柴房用麻绳练了七遍,麻绳磨得手腕红紫。
此刻扫帚作扇,她垂眸敛袖,右脚虚点,恰是“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的起势。
阳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得她发间草屑发亮,可她眼里映着的不是砖地,是满台的牡丹。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她压低声音跟唱,扫帚尖轻轻挑起,仿佛真有游丝缠上扇骨。
转身时裙角扫过青石板,带起一小片灰尘,倒像杜丽娘裙裾扫过苔痕。
“哟,杂役还想当角儿?”
粗哑的笑声惊得苏绾一个踉跄。
她慌忙低头攥紧扫帚,可后台那几个缝戏服的老伶人早围过来了。
“这身段倒周正。”
“眼神有戏,你看她刚才垂眸那下,像极了当年梅先生的杜丽娘。”
苏绾的耳尖通红,扫帚柄在掌心沁出冷汗。
她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那是她用来记戏文的,可指尖刚碰到瓷片,就听前院传来掌班的吆喝:“沈姑娘要加练!
杂役都滚去备水!”
她攥着碎瓷片起身,发顶的草屑簌簌落进脖颈。
路过老伶人身边时,听见有人低声:“这丫头,偏生投错了胎。”
第二日晌午,沈佩兰的丫鬟堵在她面前:“掌班说了,你这贱骨头受不得罚,关杂物间禁足三日。”
杂物间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苏绾蜷在草堆里,借着墙缝漏的光摸出怀里的碎瓷片。
她闭着眼,前日偷记的《游园惊梦》唱词在脑子里过电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每背一句,就在墙上划一道——第一日划满半面墙,第二日补全了所有衬字,第三日连琴师起调的板眼都刻进了砖缝。
“谁在里头?”
木门“吱呀”一声被踹开,苏绾慌忙起身,额头撞在房梁上。
柳松年站在门口,鹤氅沾着戏台的金粉,眉峰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位前御前供奉琴师最恨杂役偷学,上个月刚打断过偷练的小徒弟的琴。
“贱奴妄想登台?”
他甩着拂尘逼近,可话音未落,苏绾己跪首了身子:“《游园惊梦》头段,琴师昨日弹错了中吕宫的引子。”
柳松年的拂尘停在半空。
“原曲该是‘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苏绾喉头动了动,“您昨日用了正宫调,比原调低了半调,杜丽娘的春愁该是缠人的游丝,不是压在心头的铅。”
杂物间静得能听见墙缝里蛐蛐叫。
柳松年的手指无意识地叩着腰间的玉扳指——那是他当年在御前当差时,皇帝赏的。
“背全本。”
他突然说。
苏绾没动。
“背!”
“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她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里的泉,“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背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柳松年的手指突然在空气中划出琴谱的弧度。
等她背完最后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他的额头己沁出薄汗。
“可惜了这副嗓子。”
他甩袖转身,却在跨出门槛时顿了顿,“明日卯时,来柴房取扫帚。”
第三日放出来时,沈佩兰正站在后台中央。
她穿了件新裁的茜色衫子,鬓边插着珠花,看见苏绾就笑:“听说你在杂物间背戏文?”
几个丫鬟端着铜盆围上来。
苏绾还没反应过来,冰凉的水就劈头盖脸泼下来。
她踉跄两步,粗布衣裳贴在身上,发梢滴着水砸在砖地上。
“连泥巴都洗不干净,还想唱戏?”
沈佩兰捏着帕子掩唇笑,“你当戏台是你家茅房,想进就进?”
苏绾低头抹了把脸上的水。
她望着墙角那面破镜子——镜面裂成蛛网,只能照见半张脸。
可她突然蹲下身,捡起块湿布蘸了水,指尖按在砖墙上。
后台的人都静了。
她的手指在砖墙上游走,像画工在绷好的绢上落墨。
眉峰是春山含翠,眼尾挑着三分羞,唇色是刚点的樱桃,连鬓边的绒花都是湿的——分明是块破墙,却像活了个杜丽娘,正倚着雕栏看牡丹。
“这妆......”周慕云的声音发颤,这位鸣玉班最俊的小生捏着折扇凑过来,“比兰姐还像杜丽娘。”
沈佩兰的珠钗“咔”地断了一支。
她瞪着墙上的画像,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抓起铜盆砸过去——可苏绾早偏过身子,铜盆“哐当”撞在墙上,把那幅妆像砸出个缺口。
“你等着。”
沈佩兰甩下这句话,裙角扫过满地水渍。
苏绾蹲下身,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缺口。
砖灰簌簌落下来,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都是她这三年偷记的戏文,每道刻痕里都浸着半夜的月光,和寅时的霜。
“这孩子......”低低的叹息从廊角传来。
苏绾抬头,正看见柳松年站在阴影里,手里捧着个朱漆木盒。
他的手指抚过盒上的铜锁,锁扣己经生锈,可盒身却擦得发亮,像是每日都要摸几遍。
“和当年那个戏痴,真像。”
他喃喃说完,转身往更深处的院落去了。
风掀起他的鹤氅,苏绾看见盒盖缝里露出一截银光——是支银簪,簪头雕着并蒂牡丹,花瓣上还刻着“苏”字。
她望着柳松年的背影,喉间那只蚂蚁又爬上来了。
这次不是痒,是疼,是烧,是要挣破喉咙的呐喊。
我苏绾,终有一日要站上那戏台中央。”
她对着墙上的断妆像说,声音轻得像句梦话,却比这三年所有的月光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