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的雾气像纱幔缠绕在檐角,远处传来早起的雀鸣,断断续续,如同琴弦未调准前的试音。
这是她打扫琴房时,竹扫帚扫过案底积灰时带出来的。
纸页泛黄,边缘卷着毛边,墨迹却清俊如松,写着“霓裳羽衣曲·第三叠”。
指尖刚触到那半页纸,后颈就泛起熟悉的热——像是小时候躲在父亲书斋里翻戏本时,总觉得他会突然从雕花门后转出来,揉着她发顶说:“阿缨又偷学。”
“啪!”
竹扫帚重重磕在门框上,惊得她缩回手。
门外传来杂役头的骂声:“发什么呆?
柳教习的琴房要擦三遍,琴弦上的灰都得用软布沾茶油——”话音未落己拐过廊角。
她立刻弯腰将残谱塞进袖管,粗布袖口磨得手背发红,心跳却像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是夜,戏班的梆子敲过三更。
柴房外风穿瓦缝,发出呜咽般的低吟。
苏绾蜷在柴房草堆里,借月光摊开残谱。
纸页上的工尺谱如游龙,在微弱的银辉下仿佛真的游动起来。
她跟着哼了半句,突然用手捂住嘴——那调子竟和记忆里某个雪夜重合:父亲裹着狐裘,在炭盆边拨着三弦,说“阿缨听这一段,要像春冰初融”,那时炉火映着他眉眼,暖意渗进她掌心。
次日卯时,苏绾蹲在后台扫水痕。
晨光透过破窗棂漏进来,洒在她的肩头,温温地烫着皮肤。
她无意识哼起昨夜记的旋律,尾音刚扬起,后颈突然一凉,仿佛有人吹了口气。
“你从何处得来此谱?”
柳松年的声音像浸了霜。
苏绾转身时扫帚“哗啦”落地,见他立在廊下,鹤氅被风掀起一角,朱漆木盒正攥在掌心。
她跪下来,残谱从袖中滑出,“是打扫琴房时…在案底捡的。”
柳松年弯腰拾起纸页,指节发白。
他盯着字迹看了许久,喉结动了动:“这是我当年亲手抄录……怎会落在此处?”
抬眼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像被风吹皱的深潭。
苏绾不敢抬头,只听见他的靴底碾过碎瓷片,“起来。”
话音未落,后台突然传来尖笑。
沈佩兰扶着周慕云的胳膊晃进来,金步摇在鬓边乱颤:“柳教习这是…教杂役识谱?”
她眼尾扫过苏绾,指甲掐进帕子里,“晚间《牡丹亭》排练,掌班说让小苏递灯笼——火烛旁的位置,最是显手稳。”
排练时月上柳梢。
苏绾提着灯笼站在幕布角,灯身浸了水似的沉甸甸,掌心己被汗水浸湿。
她刚要挪步,灯芯突然“噼啪”炸响,火油溅在幕布上,瞬间窜起半人高的火苗!
“救火!
救火!”
后台乱作一团,有人撞翻了烛台,有人踩碎了茶盏。
苏绾攥紧灯笼冲过去,用身体压住起火的幕布,焦糊味呛得她睁不开眼,喉咙里灌满了烟火气,像是吞下了整团火焰。
等众人提着水桶冲进来时,火苗己只剩零星几点。
掌班举着烟杆冲进来,烟嘴首戳苏绾额头,“擅动火器,砸了戏班的招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苏绾突然开口,嗓音带着烟熏的哑,却像裂帛般撕开嘈杂。
她跪坐在焦黑的幕布前,眼尾还沾着灰,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泪珠砸在烧破的戏服上:“小的不敢坏规矩…只是见火势要烧了《牡丹亭》的幕布,那上面的牡丹,是前年老班主亲手画的…”掌班的烟杆停在半空。
周慕云举着烛台凑近,见她脸上泪痕冲开灰,倒像是杜丽娘刚从梦中惊醒。
“罢了。”
掌班甩袖,“明日再罚。”
沈佩兰躲在柱子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苏绾被人扶起来的背影,耳边嗡嗡响着刚才的唱段——那腔儿比她练了三个月的还熨帖。
三日后寅时,琴房的窗纸刚泛起鱼肚白。
苏绾抱着断了两根弦的旧琴,指尖按在冰得刺骨的弦上。
这是柳松年昨日塞给她的,只说“想练琴便用这把”。
她裹紧补丁摞补丁的外衣,试着拨了个音,琴身却发出刺耳的破响。
“大指要立住。”
身后传来低哑的声线。
苏绾惊得回头,见柳松年靠在门框上,朱漆木盒搁在案头。
他走过来,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手背:“当年你父亲学琴时,也是这样——我父亲?”
苏绾猛地抬头,撞进他泛红的眼底。
柳松年沉默片刻,打开木盒。
银簪在月光下流转着冷光,像冬夜里的一滴水,寒而不凝。
“这是他离开前留给我的…簪头的‘苏’字,是我刻的。”
他指尖抚过簪上的并蒂牡丹,“你父亲苏砚,曾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苏绾的指尖触到银簪,像被雷劈中。
记忆突然翻涌:幼时在书斋,她总见父亲对着一支银簪发呆;抄家那日,官兵翻遍所有箱笼,独独没找到这支簪子。
“或许…”柳松年将木盒推到她面前,“你是为它而来。”
银簪映着月光,在苏绾掌心投下细碎的光。
她望着簪上的牡丹,突然明白为何每次背戏文时,心口总像有团火——那是父亲的骨血,在她身体里唱了十六年。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卯时到了。
柳松年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明晚戌时,来琴房。”
苏绾攥紧银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喉间那团火烧得更旺了——这把断弦琴,她要弹出最响的音;这方小戏台,她终要站成最亮的星。
而此刻,琴房外的桃枝上,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它没看见,窗纸上映着两道影子——一个低头拨弦,一个背手而立,影子交叠处,银簪的光正悄悄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