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松年教她按弦的手法时,骨节几乎要嵌进她手背:“当年你父亲学《平沙落雁》,指尖磨破三层皮,琴囊里总塞着止血的金疮药。”
她望着案头那支银簪,牡丹花瓣上还留着柳松年的指痕——原来那些深夜背戏文时心口发烫的感觉,是父亲的血在她血管里淌了十六年。
因着琴艺突飞猛进,掌班第二日便派她去排练场幕后打理乐器。
《长生殿》的胡琴、月琴、三弦整整齐齐码在樟木匣里,她弯腰擦拭时,帘幕缝隙漏进沈佩兰的尖细嗓音:“慕云哥哥,你且帮我改了‘贵妃醉酒’那段词——”苏绾的手指顿在月琴弦上。
“改词?
你疯了?”
周慕云的声音带着惊惶,“那是御赐的本子,当年苏砚就是改本子被抄家的!”
“苏砚的女儿现在不过是个杂役!”
沈佩兰冷笑,“前日柳教习夸她‘腔儿熨帖得像浸过温水’,你没听见掌班看她的眼神?
再让她练两个月,头牌的位置还轮得到我?”
苏绾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日替沈佩兰递茶时,那女人故意打翻茶盏,滚水烫得她手背起了泡;可刚才那句“腔儿熨帖”,是柳松年在琴房里贴着她耳朵说的,尾音扫过后颈,烫得她整夜没睡。
“你到底改不改?”
沈佩兰的绢帕擦过周慕云的袖口,“明儿掌班要查《长生殿》的本子,你把‘金钗钿盒定情’那段换成我写的‘玉簪盟’——当啷”一声。
苏绾手里的铜烛台砸在地上。
帘外骤静。
她屏住呼吸,听见沈佩兰踩着绣花鞋走近的声音,连忙猫腰钻进放戏服的樟木箱后。
箱底残留着沉水香,混着她急促的心跳,几乎要把人闷晕。
“许是野猫。”
周慕云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快走吧,被人看见不好。”
脚步声渐远。
苏绾扶着箱壁站起来,额角沁出冷汗。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她手背上的烫痕——那是沈佩兰昨日故意泼的,说是“杂役的手就该粗糙些”。
可此刻这双手正攥着怀里的戏本,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方才替掌班整理案头时,她恰好抄录了完整的《长生殿》。
是夜,柴房的油灯熬到第三遍油。
苏绾蹲在灶前,把原剧本誊写了三份。
第一份用蓝布包好,塞进柳松年琴房的檀木柜夹层——那柜子她前日替他擦灰时,发现了半枚“苏”字铜印;第二份卷成纸筒,塞进鸣玉班后墙的砖缝,那里是杂役们传消息的地方;第三份……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把纸页浸了茶水,等字迹晕染得像旧本子,才压在掌班案头的《梨园典》下。
第二日卯正,掌班的烟杆重重敲在案上。
“谁改的本子?”
他掀开《长生殿》,“‘玉簪盟’?
当我老眼昏花认不出沈佩兰的字?”
沈佩兰的脸白得像戏台上的孝服:“我、我没有——周慕云,你昨日替我收的本子?”
掌班转向缩在角落的小生,“当差这么些年,连御赐的本子都看不住?”
周慕云的汗顺着下颌滴在青衫上:“小的……小的昨日没留意……滚去后巷扫三个月茅房!”
掌班甩袖,“沈佩兰,你那《贵妃醉酒》也别练了,春祭选角没你的份!”
沈佩兰踉跄着撞翻妆台,珠钗落了一地。
她转头瞪向苏绾,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却在触及苏绾袖中露出的半页戏本时,猛地别开脸去。
春祭那日,太常寺的官轿停在鸣玉班门口。
原定演杨贵妃的沈佩兰被禁足,掌班急得首拍大腿:“《贵妃醉酒》要的是‘醉眼流波,一步三颤’,你们谁能接?”
“我能。”
众人回头。
苏绾抱着那把断弦琴站在廊下,月白粗布衫洗得发白,发间只插着柳松年前日给的银簪。
牡丹簪头在晨光里晃了晃,像一滴未落的泪。
“你?”
掌班眯起眼,“杂役也想登台?”
“我背熟了全本《长生殿》。”
苏绾往前走两步,琴身擦过廊柱,“从‘定情’到‘埋玉’,三百六十句唱词,不差一个字。”
“好!”
柳松年不知何时站在廊角,手里提着他那把乌木三弦,“让她试。”
月琴叮咚响起时,苏绾觉得有团火从心口烧到喉间。
她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眼波便真如月光漫过海面;唱“见玉兔又早东升”,水袖便卷着风转出半轮银月。
断弦琴在她膝头震颤,第二根断弦突然绷首,竟发出清越的颤音,像极了当年苏砚在御前奏琴时,弦断又续的那声“铮”。
“好!”
太常寺的官差拍着桌子站起来,“这腔儿比沈佩兰强十倍!”
掌班的烟杆“当”地掉在地上。
他望着苏绾发间的银簪,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御前奏琴的青年——也是这样的眉眼,这样的唱腔,这样的,不肯弯的脊梁。
散场时,夕阳把琴房染成蜜色。
柳松年揭开檀木匣,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霓裳羽衣曲》抄本:“你父当年没谱完的曲子,我补了后半段。”
苏绾跪下来,额头触到青石板:“师父。”
“起来。”
柳松年扶她起来,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你父说过,戏里的骨头要硬,可戏外的脑子要更灵。”
他从袖中摸出封信,封皮上镇北将军府的印鉴红得刺眼,“前日有人托我转交的。”
苏绾接过信,指尖发颤。
信皮上的字迹劲瘦如竹,只写了一句:“鸣玉班的新角儿,唱得比御花园的黄鹂还亮。”
窗外的桃枝动了动,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苏绾望着信上的印鉴,又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原来这十六年的戏文,唱的不只是杜丽娘、杨贵妃,还有某个藏在幕后的人,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