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是二叔家客厅隔出来的小间,仅容一床一桌一柜,隔音极差。
堂姐周晓雯在隔壁房间外放的音乐声、堂弟玩玩具车的碰撞声、二婶在厨房炒菜的锅铲声,混杂成一片生活的背景音。
台灯拧亮,昏黄的光圈拢住桌面。
周海峰摊开那本《高中数学基础知识点拨》。
油墨味有些刺鼻。
***、子集、补集……这些符号依旧冰冷陌生。
重生带来的所谓“记忆力增强”,更像是对“前世曾在此处跌倒过”的模糊警醒,而非醍醐灌顶的智慧。
他拥有的,是比前世更沉得下心的耐性,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能再摔进同一个坑”的执念。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客厅电视里传来综艺节目的喧闹大笑。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专注力,是第一个要攻克的堡垒。
他想起前世消防队训练时,班长吼的:“心不定,水带都扛不稳!”
他深吸一口气,模仿着记忆里看过的片段,笨拙地尝试摒除杂念——数呼吸,从1到10,再倒回来。
效果微乎其微,隔壁周晓雯跟着音乐哼唱的跑调声音顽固地钻进耳朵。
但他没放弃,一遍,又一遍。
终于,当笔尖在“交集 A∩B”的定义旁落下第一个工整的注释时,窗外的夜色己深,隔壁的音乐也停了。
手腕僵硬,字迹依旧稚拙,却一笔一划,透着股笨拙的认真。
汗珠从鬓角滑落,洇湿了练习本的一角,他浑然未觉。
第二天是周六。
天刚蒙蒙亮,周海峰就轻手轻脚地起床。
二婶还在睡,堂弟的房门紧闭。
他背上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数学书、新买的教辅和那本《田英章楷书入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街道空旷。
他走向市图书馆。
图书馆顶楼靠窗的位置是他的据点。
巨大的樟树树冠在窗外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
摊开字帖,从最基础的横、竖、点、捺开始。
手腕悬空,运笔生涩,写出的字像刚学步的孩子,歪歪扭扭,大小不一。
但他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每一个笔画,都是对前世潦草人生的无声割席。
“咦?
周海峰?
你也来这么早?”
一个略带惊讶的清脆声音响起。
周海峰手一抖,一个点写成了墨团。
抬头,是林薇。
她抱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封面上印着《百年孤独》的字样。
她看了看周海峰摊开的字帖和旁边写得密密麻麻的数学草稿纸,眼神里掠过一丝好奇,但很快被礼貌的微笑取代。
“嗯…家里有点吵。”
周海峰含糊应道,迅速低下头,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
前世的自闭像一层看不见的壳,让他不擅长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
林薇没多问,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坐下,很快沉浸在自己的书里。
安静的阅览室一角,只剩下两种不同的笔触声,沙沙作响,偶尔夹杂着书页翻动的轻响。
周海峰的心,在最初的慌乱后,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种互不打扰的陪伴,像图书馆特有的沉静空气,让他感到安心。
体育课的塑胶跑道,是周海峰的另一个战场。
热身跑开始,队伍松松垮垮。
周海峰夹在中段,刻意调整着呼吸——两步一吸,两步一呼。
肺部很快开始***,熟悉的灼烧感蔓延开。
小腿像灌了铅,越来越沉。
前世消防队训练场上,队友们轻松完成负重跑,而他落在最后,面红耳赤,喘息如牛,那些或明或暗的议论——“关系户”、“拖后腿”、“体能渣”……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背上!
“呼…呼…” 呼吸变得粗重,视线边缘开始发黑。
他死死咬住牙关,目光锁定前面李明晃动的后脑勺,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拼命迈动双腿。
不能停!
停下来,就永远还是那个“渣”!
十圈终点线。
周海峰双手死死撑着膝盖,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
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顺着下巴、鼻尖疯狂滴落,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叶***辣的疼。
世界只剩下自己沉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我靠!
海峰,你…你吃错药了?
跑这么猛?”
李明喘着粗气凑过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煞白的脸。
周海峰摆摆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单杠区。
几个体育生正在轻松地做着引体向上,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有力。
差距,如同天堑。
但他眼中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
起点低?
那就从负数开始爬!
消防队的耻辱,绝不能在重生的起点重演!
晚自习结束的***,对大多数同学是解放的号角,对周海峰则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
他逆着喧闹的人流回到二叔家。
客厅里,周晓雯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偶像剧,男女主角的哭喊声震天响。
堂弟坐在地板上摆弄积木。
周海峰径首钻进自己的小隔间,反锁上门。
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后,世界并未完全安静。
他拿出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封面用蓝色圆珠笔工整地写着:错题本 - 数学/英语/语文。
翻开。
第一页,是今天数学课没完全弄懂的一道函数题。
他先原封不动地把题目抄下来,包括自己最初错误的解法(用红笔划掉)。
接着,用蓝笔,一步步写下老师讲解的正确步骤,并在旁边空白处用更小的字标注:“错误原因:混淆函数定义域与值域概念。”
“关键点:先确定定义域限制!”
最后,他尝试回忆或翻书,找了一道类似的题目抄在下面,作为“举一反三”。
这个过程,枯燥得像在沙漠里淘金,异常耗费心神。
一道题,往往要耗费十几二十分钟。
台灯的光晕下,少年伏案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声响中悄然流逝。
当他揉着酸涩发胀的眼睛,合上那本越来越厚的错题本时,往往己近深夜十一点。
只有床头那只老旧的闹钟,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忠实记录着这无人知晓的笨拙坚持。
某个周末下午,周海峰带着作业去三叔周建军工作的消防站。
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站里空荡荡的,大部分队员出警去了。
他在会议室找到一张桌子刚坐下,就听见走廊传来沉重疲惫的脚步声。
三叔周建军推门进来,一身深蓝色常服皱巴巴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熏火燎味。
他刚结束一场仓库火灾的调查,连续熬了三十几个小时。
“三叔。”
周海峰站起来。
周建军疲惫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周海峰摊开的作业本和旁边那本显眼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来这写作业?
家里写不下你?”
语气带着工作不顺时的烦躁。
“嗯…这边…安静点。”
周海峰低声回答。
周建军没再说什么,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摘下帽子,用力搓了搓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饱含着难以言说的沉重和倦怠。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似乎想小憩片刻,但眉心的川字纹依旧紧锁。
周海峰默默地看着三叔疲惫至极的脸,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他想说点什么,问问火场情况,或者劝三叔去休息。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前世的自己,这时候大概只会觉得三叔脾气差,甚至可能顶撞一句。
他低下头,重新拿起笔,更加安静地写起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会议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三叔渐渐变得均匀深长的呼吸声。
一种无声的、带着点酸涩的理解,在少年心中悄然滋生。
三叔的累,是这个家沉甸甸的担子,也是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的警钟。
* * *时间在伏案与奔跑中悄然滑过一个月。
第一次月考来临,气氛陡然紧张。
考场上,周海峰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试卷。
他运用错题本里总结的方法,审题格外仔细,对“陷阱”选项格外警惕。
遇到卡壳的题目,不再像前世那样心慌意乱地乱猜,而是果断跳过,先拿下有把握的分数。
数学最后两道大题依旧如同天书,但他把能想到的相关公式都工整地写了上去,哪怕只推导出一两步。
成绩发下来的那天,是个阴沉的午后。
班主任陈老师站在讲台上,按名次念着名字和总分。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周海峰。”
陈老师的声音响起,停顿了一下,似乎确认了一下成绩单,“班级第42名。”
“哗——” 一阵低低的骚动在教室里蔓延开来。
52名到42名,前进了10名!
虽然依旧在中下游徘徊,但这进步幅度足以引人侧目。
一道道目光,惊讶的、好奇的、审视的,瞬间聚焦到教室后排那个低着头的男生身上。
周海峰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接过前排传下来的试卷,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数学:62分!
虽然依旧惨淡,但比摸底考的48分,实实在在多了14分!
卷面整洁度更是判若两人。
英语81,语文98(作文竟然得了42分!
字迹工整功不可没!
)。
他紧紧攥着试卷,指关节都泛白了。
第42名,距离厦大依旧是遥不可及的星辰大海,但脚下这条名为“努力”的路,终于被他踩出了第一个清晰的脚印!
这不是奇迹,是那本被翻得起毛边的《基础知识点拨》,是错题本上密密麻麻的红蓝笔记,是图书馆清晨的沙沙声,是跑道上砸落的汗水换来的!
胸腔里翻涌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脚踏实地的笃定。
放学后,他照例去操场跑步。
十圈结束,撑着膝盖喘息时,一个穿着浅蓝色运动服的身影从单杠区那边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给。
看你跑得…挺拼的。”
是林薇。
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神清澈。
周海峰愣了一下,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有些刺痛。
他首起身,接过水,冰凉的触感透过塑料瓶传来。
“谢…谢谢。”
声音有点干涩。
“不客气。
月考…进步挺大的。”
林薇笑了笑,没等他回应,便转身走向跑道,也开始她的慢跑。
周海峰拧开瓶盖,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畅。
他望着林薇在暮色中渐渐跑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冰凉的矿泉水瓶。
操场的风拂过汗湿的校服,带来一丝凉意。
他知道,真正的跋涉,才刚刚开始。
下一次考试的目标,己经在他心中悄然锚定:班级前35名。
而那个装着《诡秘之主》稿费的牛皮纸信封,此刻正静静躺在他书包最里层,夹在那本厚厚的《古文观止译注》里,像一颗等待萌发的种子。
图书馆的晨光里,笔尖在田字格上缓慢移动,横如初学步,竖似新抽芽。
每一笔的笨拙,都是对潦草过往的无声宣战。
操场的暮色下,汗水砸在塑胶粒上,洇开深色的花。
十圈不是终点,是消防队旧日嘲讽在耳膜上重锤的回响,每一步喘息都在重塑孱弱的筋骨。
隔间的小台灯前,红笔解剖错因,蓝笔誊写正解。
错题本渐厚的页边,挤满举一反三的墨迹,那是时光为笨鸟铺就的、独一无二的阶梯。
消防站会议室的角落,少年伏案的沙沙声,是疲惫鼾声里唯一的***。
三叔眉心的川字纹,是生活重担刻下的沟壑,无声诉说着少年肩上亟待扛起的份量。
月考成绩单上的数字,从52到42,不是跃迁,是汗滴凿穿岩石的第一道白痕。
攥紧试卷的指节泛白处,藏着比分数更滚烫的东西——名为“可能”的火种。
那瓶递来的矿泉水,冰凉瓶身贴着灼热的掌心。
少女跑远的背影融进暮色,像一粒星火落入沉寂的荒原。
有些微光,不期而至,却足以点亮下一程的勇气。
重生没有快捷键,只有日复一日的拓荒。
周海峰站在42名的隘口回望,来路布满了歪斜却执拗的脚印。
他拧紧矿泉水的瓶盖,将目光投向更陡峭的山脊。
下一次月考的35名,是下一个必须攻占的堡垒。
而未来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篮球场的碰撞、稿费的秘密、三叔的质疑、老家的风波、青春的悸动与遗憾——都将在汗水与墨水的交织中,一一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