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婆婆放在石阶上的粥碗,早己冰凉,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皱巴巴的膜。
秋萍机械地将它们端进灶房,倒进泔水桶时,那浑浊的液体溅起几滴,落在她毫无血色的手背上,她也浑然不觉。
婆婆佝偻着腰,在院角的鸡舍旁摸索着。
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无精打采地刨着干硬的土,连一粒像样的草籽也难寻见。
盆里拌好的鸡食,不过是些麸皮掺着碾碎的干树叶,稀得能照见人影。
“萍儿,去……去河边看看,能不能……舀点水回来。”
婆婆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抑制不住的咳嗽,“缸底……快见光了。”
秋萍默默点头,拎起灶房角落里两个积满尘垢的木桶。
桶身粗糙的木刺扎着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才让她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通往渭河的路,曾是村里最热闹的去处。
如今,踩上去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脚下的土地裂开巨大的口子,深不见底,狰狞地延伸向远方,仿佛大地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得痛苦不堪。
路旁稀稀拉拉的几棵树,叶子早己落尽,枯黑的枝桠扭曲着伸向同样枯寂的天空,像绝望伸向苍天乞求的手臂。
风卷起干燥呛人的黄尘,打着旋儿扑在脸上、身上。
河岸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记忆里奔流不息的渭河,此刻只剩下河床中心一道浑浊、粘稠、几乎停滞的细流。
宽阔的河床***着,大片大片龟裂的、泛着白碱的淤泥板结着,如同巨大的、丑陋的伤疤。
几处低洼处积着一点浑浊发绿的死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几个同样来取水的妇人,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滚烫的淤泥,费力地将瓢伸向那可怜的细流,舀起的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半瓢泥浆。
“作孽啊……这老天爷,是不给活路了吗?”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望着手里的泥浆水,浑浊的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流下来。
“水都没有,人渴死,地旱死,拿什么交粮?
拿什么养那些打仗的兵?”
另一个妇人声音里满是怨愤和无奈,“听说东边打得厉害,这信也断了,我家那口子……快别说了!”
旁边的人赶紧打断,警惕地看了看西周,“让人听见,要吃挂落的!”
她压低了声音,“听说镇上粮店都关了,保长家囤的粮,价钱翻了几番都不止……”妇人们低低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钻进秋萍的耳朵。
她麻木地走到水边,蹲下身,学着她们的样子,将木桶沉入那浑浊的细流。
水流的阻力微弱得可怜,桶底很快触到了粘稠的淤泥。
她费力地提起半桶泥汤,手臂微微发抖。
那水里翻滚着细小的泥沙,沉下去,又浮上来。
“秋萍妹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秋萍抬起头,是邻居王婶,她男人也在这次征走的队伍里。
王婶脸上带着同样浓重的愁苦,但眼神里还强撑着一丝关切:“你……你还好吧?
莽儿他……”秋萍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视线又落回那桶污浊的水上。
她看到水面模糊地映出自己憔悴的倒影,还有头顶那片蓝得虚假、蓝得令人窒息的天。
王婶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低声说:“听说……邮路彻底断了。
省城那边都在打仗,火车不通,信差也过不来。
想寄信,难如登天喽。”
她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砸在秋萍早己麻木的心上,激起一片更深的寒凉。
挑着两半桶泥汤水,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扁担硌在肩头生疼,桶里的水晃荡着,不断溢出,在滚烫的地面上留下几道迅速消失的湿痕,如同无望的泪水。
秋萍望着前方蜿蜒的、被烈日炙烤得扭曲变形的小路,路的尽头是她那个死寂的家。
她想起莽儿宽阔坚实的肩膀,他曾多么轻松地就能挑起满满两桶清冽的河水……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口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她吞没的酸楚。
回到家,婆婆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把豁了口的破刀,费力地剁着晒得干硬的野菜根。
灶膛里塞着些枯枝败叶,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漆黑的锅底。
“娘,水来了。”
秋萍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婆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桶里的泥浆,又看了看秋萍苍白如纸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弯下腰去,继续与那坚硬的菜根搏斗。
那一下下沉闷的剁击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像是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
秋萍将水倒进大水缸。
缸底仅剩的一点水混入新的泥汤,变得更加浑浊不堪。
她望着缸里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还有那漂浮的泥沙。
外面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屋里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
她靠着冰冷的缸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怀里的那个香袋,粗糙的布面,细密的针脚……莽儿的体温早己散尽,只剩下她指尖一片冰凉。
渭河的水,真的快要竭尽了。
就像她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在这无边的焦渴与死寂中,也正一点点地,无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