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苍蜷在破柴房角落的草堆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了冰渣子,又冷又痛,首往骨髓里钻。
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他费力地咳了两声,几滩粘稠的黑血便溅落在身下霉烂的稻草上,血里还混着些细碎的、闪着幽蓝寒光的冰晶。
几只老鼠在墙根窸窣,对这具散发着死气的躯体视若无睹,大胆地嗅着那带着异样寒气的血污。
冷。
深入骨髓的冷。
比腊月里漏风的破窗灌进来的寒风更刺骨。
这冷是从他身体里透出来的,像无数根淬了寒毒的针,扎穿了五脏六腑,一寸寸冻结着他的生机。
蚀骨瘴的阴毒和寒髓散的酷烈在他残破的经脉里交织、肆虐,像两条贪婪的毒蛇,疯狂啃噬着最后一点暖意。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和灼烧般的剧痛中沉浮。
眼前不断闪现模糊的幻影:一张雍容却刻薄的脸,主母陆柳氏,嘴角噙着的那一丝恶毒笑意,如同毒蛇的信子。
还有…更深的黑暗里,一道模糊的紫衣身影,仿佛悬在无尽的虚空之中,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声声冰冷、粘腻、带着无尽嘲弄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钻进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蝼蚁…此世…依旧…难逃…道灭…”绝望像这柴房里弥漫的霉味和寒气,沉甸甸地压下来,扼住了他最后一点求生的念头。
陆家旁支弃子…父母双亡…撞破主母阴私…一碗混合剧毒…丢入柴房自生自灭…这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闪过,只带来更深的麻木。
罢了,就这样吧。
这冰冷污浊的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闭上沉重的眼皮,任由那刺骨的寒意将他拖向永恒的黑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哎~呀~人生苦短及时乐哟——!”
一声荒腔走板、五音不全却异常嘹亮的嘶吼,如同破锣般猛地撞碎了柴房死寂的帷幕。
“破碗一只是乾坤!
帝王将相终成土呀——!”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癫狂劲儿,在贫民窟污浊的空气里横冲首撞。
“不如老叫花酒一壶~嘿!
哈哈哈——!”
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趿拉着破鞋的脚步声,还有棍子敲打地面的杂乱声响,最后在柴房门口戛然而止。
砰!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用草绳勉强拴着的破木门,被一只沾满干涸泥巴、脚趾头都露在外面的破草鞋,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
门板撞在土墙上,抖落簌簌的灰尘。
刺眼的、带着冬日最后一点暖意的夕阳光柱斜斜地刺入,在飞舞的尘埃中形成一道浑浊的光路。
一个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尊乱糟糟的剪影。
酸腐的汗味、劣质酒气、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陈年污垢混合的浓烈气息,如同实质般涌了进来,瞬间盖过了柴房的霉味和血腥气。
乱蓬蓬、打结如鸟窝的灰白头发和胡子,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隐约可见一双眼睛在乱发缝隙间闪动——浑浊时像蒙了层油污,偶尔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狡黠精光。
一件补丁摞补丁、早己看不出原色的百衲衣松松垮垮地挂在枯瘦的身架上,左手拎着个豁了几个大口子的破陶碗,右手拄着一根磨得油光水亮、不知从哪个灶膛顺来的烧火棍。
“嘿!
老叫花今儿个寻了个风水宝地…呃?”
他哼唱到一半,醉眼朦胧地往里一瞧,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草堆上那团蜷缩的、散发着死气的“东西”上。
夸张地,老乞丐猛地后跳半步,一只手紧紧捏住了鼻子,另一只抓着烧火棍的手嫌弃地连连挥舞,仿佛在驱赶一群无形的苍蝇。
“哎哟喂!
晦气!
真他娘的晦气!”
他扯着破锣嗓子嚷嚷起来,唾沫星子在光柱里飞舞,“老叫花好不容易寻摸个能挡风遮雨的‘行宫’,正打算登基当个‘破庙皇帝’,咋还躺了条半死不活的小泥鳅?
臭烘烘的,熏煞人也!
把老叫花的酒虫都熏跑啦!”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烧火棍试探性地往前戳了戳,棍尖几乎要碰到陆苍冰冷的手臂。
“去去去!
挺尸换个地儿!
别耽误老叫花享受‘御膳’!”
老乞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动作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劲儿。
草堆上,陆苍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和光线***,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刺目的光让他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乱糟糟的身影在门口晃动。
求生的本能,那深埋在绝望冻土之下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在濒临彻底熄灭的瞬间,被这粗暴的闯入、这刺鼻的气味、这聒噪的嗓音…不合时宜地撩拨了一下。
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好奇。
那双深陷在青灰色眼眶里的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只倒映出一片死寂的茫然。
然而,在那片茫然的深处,在那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纯粹属于生物本能的…祈求,如同风中残烛的火苗,极其微弱地摇曳了一下。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缕带着冰渣的黑血,顺着干裂的嘴角缓缓淌下,滴落在肮脏的草堆上。
那血,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