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父亲"两个字让她瞬间清醒——六年来,父亲主动打来的电话屈指可数。
"喂?
"明姒的声音因为宿醉而嘶哑。
窗外,伦敦的夜色还未褪去。
"己经二十二岁了,在国外玩够了吧。
"父亲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冷静而不容置疑,"下周一的机票己经订好了,司机会在浦东机场接你。
"明姒的指甲陷入掌心,那点疼痛让她确信这不是酒精制造的幻觉。
"什么?
""你母亲和我认为你应该回来了。
"父亲顿了顿,"家里有些事需要处理。
"电话挂断的忙音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刺耳。
明姒坐在床边,手机滑落到地毯上。
六年前送她走时是一纸通知,如今召她回去也是一个电话了事。
她突然很想笑,嘴角抽动了几下,却变成了一个扭曲的鬼脸。
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
明姒打开水龙头,冷水冲过手腕的刺痛感让她稍微清醒。
她抬头看向镜子,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像是无声的眼泪。
"家?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我哪有家?
"伦敦的公寓从来不是家,那只是父母名下的一处房产;国内那栋大别墅也不是家,那只是个有她一间卧室的豪华建筑。
家应该是什么样子?
明姒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空荡荡的走廊和自己孤单的脚步声。
天亮后,明姒机械地开始收拾行李。
衣柜里的衣服有一大半连标签都没拆,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足够开一家小店。
她拿起一瓶香水,是去年生日时母亲寄来的,卡片上写着"适合成***性"。
当时她刚满二十一岁。
行李箱很快塞满,就像她过去六年的生活一样,塞满了昂贵的无用之物。
明姒坐在床边,环顾这个住了三年的公寓,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舍不得的感觉。
墙上没有照片,书架上没有纪念品,厨房里没有常用的杯子——这里从来就不是家,只是个临时栖息地。
手机震动,母亲发来消息:"回国后有个晚宴需要你出席,记得带那件Dior的晚礼服。
"明姒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许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嗯"。
最后一晚,明姒去了常去的酒吧。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离开,只是安静地喝完一杯马天尼,然后留下足够买十杯酒的小费。
酒保惊讶地挑眉,明姒对他笑笑:"就当是告别礼物。
"回公寓的路上,伦敦下起了小雨。
明姒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外套。
十六岁那年她刚到伦敦时也遇到过这样的雨,当时她站在校门口不知所措,是路过的老师把她拉进了屋檐下。
那天晚上,她给父母打了十几个电话,没有一个被接起。
希思罗机场的候机厅里,明姒买了一包万宝路和一只打火机,虽然她知道这些带不过海关。
吸烟室里,她点燃一支烟,看着烟雾在空气中缭绕。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对她笑了笑:"第一次回国?
"明姒愣了一下,摇摇头:"只是很久没回去了。
""我懂,"男人吐出一口烟圈,"我在非洲援建了五年,这次回去都不知道还认不认识路了。
"明姒没有接话。
她不属于这里,但也不属于即将回去的那个地方。
她是一只没有归途的鸟,永远在迁徙,却永远找不到栖息地。
登机后,明姒靠窗坐下。
当飞机开始滑行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手指不自觉地抓紧扶手。
六年前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次是被从"流放地"召回。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飞机离开地面的失重感,仿佛心脏也跟着悬在了半空。
空姐送来香槟,明姒一饮而尽。
酒精很快发挥作用,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梦见了小时候住过的那栋房子。
梦里,她赤脚跑过长长的走廊,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却找不到一个人。
醒来时,飞机正在云层上方平稳飞行。
明姒打开遮光板,刺眼的阳光倾泻而入。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云海,纯净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坐飞机时说过的话:"云上面是天堂。
"当时她信以为真,现在才知道,云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更多的云。
座位前的屏幕上显示着飞行地图,小小的飞机图标正缓慢地向东移动。
明姒点开自己的资料页面,护照信息显示她二十二岁,国籍中国,出生地上海。
这些冰冷的数据构成了她的身份,却无法回答那个最简单的问题:她是谁?
除了"明家的女儿"这个头衔,她还拥有什么?
六年的伦敦生活给了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一身奢侈品牌和满肺的烟酒气,却没有给她一个可以称之为"自我"的东西。
她甚至不了解自己的父母——父亲除了工作还喜欢什么?
母亲年轻时有什么梦想?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一概不知。
飞机上的餐***致却乏味。
明姒机械地咀嚼着,味蕾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邻座的老太太试图和她聊天:"小姑娘,回国探亲吗?
""算是吧。
"明姒礼貌地笑笑。
"家里人一定很想你。
"老太太慈祥地说,"我每次回国,女儿都带着外孙在机场等我,小家伙举着欢迎外婆的牌子..."明姒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感到一阵荒谬。
她的父母会举牌子接机?
恐怕连亲自来机场都是奢望。
她记得十岁那年参加夏令营回来,出站口只有司机举着写她名字的A4纸,而那张纸还是皱巴巴的。
漫长的飞行后,飞机开始下降。
明姒透过窗户看到下方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这是上海,她出生的地方,却陌生得像异国他乡。
当起落架接触跑道的那一刻,一阵轻微的震动传遍全身,明姒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海关通道前,明姒排在"中国公民"的队伍里,却感觉自己像个冒牌货。
护照检查时,工作人员多看了她两眼,似乎在确认这个妆容精致、眼神冷漠的女孩是否真是护照上那个笑容腼腆的少女。
行李转盘旁,明姒看到了举着"明姒"牌子的中年男人——是李叔,家里的老司机。
六年前送她去机场的也是他。
李叔的头发比记忆中白了不少,但笑容依旧和蔼:"小姐,欢迎回国。
"明姒点点头:"李叔好。
""太太和先生在家里等你。
"李叔接过她的行李箱,"路上饿不饿?
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用了,谢谢。
"明姒跟着他走向停车场。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没有"我们好想你"——就像她只是出门逛了趟街回来。
停车场里,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安静地等待着。
明姒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机场建筑。
六年前离开时,她曾偷偷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幻想父母会不会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如今回来,她连回头的欲望都没有。
高速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让明姒感到陌生。
六年时间,上海的天际线又变了模样,就像她记忆中父母的脸,己经模糊不清。
李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小姐变化很大。
""是吗?
"明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长大了,"李叔笑笑,"更漂亮了。
"明姒望向窗外,没有接话。
她确实长大了,却不知道这种成长是否值得骄傲。
二十二岁的她比十六岁时更会化妆,更懂穿衣,更擅长社交场合的应酬,却也更孤独,更迷茫,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车子驶入熟悉的别墅区,明姒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当那栋白色三层别墅出现在视野里时,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就是父母口中的"家",她即将回去的地方。
铁门缓缓打开,车子驶入庭院。
明姒看到母亲站在门廊下,穿着得体的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
父亲不见踪影,大概是在书房处理工作。
车停稳后,明姒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母亲向前走了两步,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回来了。
"不是"欢迎回家",不是"我们好想你",只是简简单单的"回来了",仿佛她只是出门上了个补习班。
明姒点点头:"嗯,回来了。
"母亲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明姒知道这是在检查她的着装是否符合要求。
"先休息一下吧,"母亲转身往屋里走,"晚上有个家宴,你父亲有些事要宣布。
"明姒跟着母亲走进这栋豪华而冰冷的房子。
门厅的摆设和六年前一模一样,连那幅抽象画都挂在原来的位置。
她的拖鞋也摆在老地方——一双崭新的、标签都没拆的Gucci拖鞋,就像每年生日都会收到的那双一样,永远是她喜欢的颜色,永远大一号。
楼梯拐角处挂着一幅全家福,是明姒十岁那年拍的。
照片里,父亲严肃,母亲微笑,她站在中间,穿着精致的公主裙,笑容僵硬。
那是最后一张全家福,之后父亲越来越忙,母亲越来越注重社交,而她越来越习惯独自一人。
二楼走廊尽头是她的房间。
推开门,明姒愣住了——房间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连床头那本看到一半的小说都还摊开在原来的页码。
书桌上的灰尘显示这里很少有人进来,但一切物品都保持着随时等待主人回来的状态。
明姒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抚过床单。
这套印着小花的床具是她十西岁时自己选的,现在看来幼稚得可笑。
衣柜里挂着她中学时的衣服,每一件都价格不菲,却没有一件是她真正喜欢的。
窗外,庭院里的园丁正在修剪灌木。
明姒看着他的剪刀一下下剪去多余的枝叶,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植物——被修剪成别人想要的样子,却从未有人问过她想长成什么模样。
床头柜上的相框里是她和父母的合影,摄于某个春节。
照片上,父亲的手搭在她肩上,却看着镜头外的某处;母亲搂着她的腰,笑容完美得像杂志封面。
明姒记得那天拍完照后,父母立刻各自去忙了,留下她一个人吃完了整桌的年夜饭。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明姒走到窗前,看到父亲的车驶入车库。
六年来第一次,她将和父母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比在伦敦时更加孤独。
至少在那里,她可以假装自己是自由的;而在这里,她只是一个被召回的流放者,等待下一个未知的安排。
明姒从行李箱里取出香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在这个家里,她必须重新学会做一个"明家的女儿"——得体、优雅、无可挑剔。
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走出房间,准备面对那个她称之为"家"却从未感受过温暖的地方。
楼梯下到一半,明姒听到父亲在书房里打电话的声音:"...己经安排她回来了...对,下周就可以见面..."她停下脚步,突然意识到这次回国可能不只是"该回家了"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