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裹着股腥甜,像血,又像腐烂的水草。
岸边蹲着个汉子,背对着他们,肩膀窄得像根扁担。
他穿着件灰扑扑的僧衣,袖口磨烂了,露出细瘦的手腕,手腕上缠着圈布条,布条下隐隐有血迹。
他面前插着根枣木扁担,扁担一头挑着串骷髅头,白森森的,用粗麻绳串着,风吹过,骷髅头相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像有人在磨牙;另一头挂着块破布,上面用朱砂写着“八百流沙”,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晕,像在流泪。
“沙默。”
唐玄走过去,声音放轻了些。
汉子猛地回头,动作快得不像个凡人。
他的脸很白,嘴唇却干裂起皮,眼睛里布满血丝,像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
看清唐玄,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泥里,膝盖砸出两个坑。
“师父……”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您可算来了。”
唐玄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声“师父”太熟,像在梦里听了千百遍。
他低头看牒子,红光凝成的字变了:第三劫:流沙难渡,执念核心——罪。
“你一首在等我们?”
石空扛着断棍,脚在地上碾了碾,把块尖石头碾成了粉。
他盯着河面,水里时不时浮起些东西——是人的手脚,泡得发白,指甲缝里还嵌着沙,却在一屈一伸,像在挣扎。
“等了五百年。”
沙默的头埋在泥里,肩膀抖着,“佛祖说,我打碎了他的琉璃盏,是大罪,要在这儿吃人赎罪。
可我不敢……我只能把他们的骷髅串起来,记着他们的样子,等有一天能还回去。”
他抬起手,掌心有道深可见骨的疤,像用刀剜过:“这是我自己划的,怕忘了疼,忘了自己是个罪人。”
石空皱眉:“佛祖?
哪个佛祖?
俺老孙怎么没听说过打碎个杯子就要吃人?”
“别吵。”
唐玄按住石空的胳膊,他听见水里传来个声音,闷闷的,像从深潭底钻出来的:“唐僧肉……吃了能长生……能变回卷帘大将……哗啦!”
河面掀起巨浪,浪头里跳出来个妖怪。
青面红发,脖子上也挂着串骷髅,比沙默的那串更旧,骷髅头上还沾着泥。
他手里拎着根宝杖,杖头闪着寒光,沾着的不是水,是黑色的黏液,滴在地上,把草都烧枯了。
“沙悟净!”
唐玄认出他——是《西游记》里的沙和尚。
妖怪的宝杖带着风劈过来,唐玄侧身躲开,宝杖砸在地上,砸出个半尺深的坑。
石空拎着断棍冲上去,两兵器相撞,发出“嗡”的一声,震得唐玄耳朵发麻。
“你不是要吃人!”
唐玄突然喊道,他听清了妖怪心里的声音,像根弦在绷着,“你是怕!
怕没人记得你是卷帘大将,怕永远当个妖怪!”
沙悟净(妖怪)的动作僵住了,宝杖“哐当”掉在地上。
他愣愣地看着唐玄,眼睛里的红光慢慢褪了,露出点迷茫:“你怎么知道……你脖子上的骷髅,有个是个小姑娘的,对不对?”
唐玄指着他串最下面的那颗小骷髅,“她是跟着爹娘逃荒的,掉进河里喊救命,你跳下去救了她,可她还是死了。
你把她的骷髅留下,是想记住自己也做过好事,对吗?”
沙悟净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他身上的妖气渐渐散了,慢慢变成了沙默的样子——原来,这妖怪是沙默被劫火逼出来的“执念体”。
“我不想当罪人……”沙默(执念体)哽咽着,“我只是想回去……回凌霄殿,哪怕只是给玉帝扫扫地……你本来就不是罪人。”
唐玄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宝杖,递过去,“打碎琉璃盏,是因为玉帝把它赏给了陷害你的太监,你气不过才失手的,对不对?
你救过的人,比打碎的杯子值钱多了。”
沙默的执念体看着宝杖,又看看唐玄,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化作了一道光,钻进沙默(真人)的身体里。
沙默慢慢站起来,脖子上的骷髅串突然发出白光,白光里,骷髅头一个个消失,最后变成了一串晶莹的佛珠,颗颗圆润,像用月光做的。
他拿起扁担,挑在肩上,扁担两头的破布变成了两个包袱,一个装着干粮,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裳。
“师父,弟子愿随您西行。”
他说,声音不那么哑了。
“那俺们现在去哪?”
朱夯从后面凑过来,手里拿着个刚从怀里摸出来的干饼,正啃得香。
他刚才被吓得躲在树后,见没事了才敢出来。
唐玄翻开牒子,新的血字冒出来:第西劫:西圣试禅心,执念核心——疑。
下面还有行小字:前方三里,有宅院招婿。
“去看看。”
石空扛着断棍往前走,虎皮裙上的泥块掉了一路,“管他什么禅心,谁敢拦路,俺一棍敲碎他的脑袋!”
朱夯跟在后面,嘴里嘟囔着:“招婿?
有肉吃吗?”
沙默挑着担子,默默跟在唐玄身后。
流沙河的水不知何时变清了,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水面上撒了层金粉。
唐玄回头看了一眼,沙默脖子上的佛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串星星。
他突然想起父亲说的话:“流沙河里的不是罪,是忘不掉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