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离开了记忆烘焙屋,脚步有些虚浮。
那股暴雨夜特有的潮湿寒意,再次将她包裹。
后颈处,那个咖啡豆印记开始不安分起来。
起初是细微的刺痒,仿佛有无形的虫蚁在皮肤下蠕动,慢慢刺痒转为灼痛,一阵接一阵,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末梢。
等沈昭回到了公寓,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伸手触摸后颈,那枚暗红色的咖啡豆印记,似乎比在咖啡馆时更加凸显,边缘隐隐透着一种不祥的暗光。
疼痛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当她回忆起那段车祸记忆的惨烈画面时,后颈的灼痛便会骤然加剧,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焦虑。
恐惧。
任何一丝负面情绪的波动,都会立刻反馈到那枚小小的印记上,如同火上浇油。
原来,苏砚说的代价,并不仅仅是体验记忆时的痛苦。
这枚印记,像一个情绪的放大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段不属于她的惨痛经历。
她试着不去想,但越是压抑,那些血腥的画面与绝望的哭喊就越是清晰。
第二天,她照常去琴行教课。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坐在钢琴前,因为一个复杂的指法而撅起了嘴。
沈昭深吸一口气,想上前指导。
指尖尚未触及冰凉的琴键,女孩稚嫩的侧脸,五线谱上蝌蚪似的音符,这些本该熟悉的教学日常,此刻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失真。
一股强烈的焦虑感毫无预兆地,仿佛蛰伏的兽,猛地攫住了她的神经。
后颈的咖啡豆印记骤然升温,细密的刺痛如电流般窜过西肢百骸,提醒着她情绪的每一次失控。
这份突如其来的恐慌,部分源于对教学可能失败的忧虑——她甚至能预感到自己声音的干涩与指法的僵硬;更深层的,则是昨夜那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太过酷烈,车祸现场的残垣断壁,绝望的哀嚎,在她试图集中精神的此刻,反而变本加厉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后颈的印记猛地一缩,随即释放出更加剧烈的灼痛。
“老师,你怎么了?”
小女孩疑惑地看着她,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沈昭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没事,老师只是脖子有点不舒服。”
脊背刻意地挺首,试图以僵硬的姿态对抗那潮水般涌来的痛感,指尖却不合时宜地泄露出神经末梢无法抑制的战栗。
意志的堤坝在崩塌,她发现维持专注变得异常艰难,近乎不可能。
理智试图捕捉教学的细节,混乱的思绪却被割裂成两半:一边是车祸现场扭曲的金属与飞溅的血色,另一边是琴谱上错位的音符,它们在她意识的屏幕上疯狂闪烁,尖锐地对峙。
后颈那枚咖啡豆印记的灼痛,如同一个永不静默的低频噪音发生器,持续不断地释放着令人焦躁的信号,蚕食着她本就脆弱的意志,让她心绪不宁,几近崩溃。
公寓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无法阻挡内在的煎熬,沈昭在熟悉而此刻显得冰冷的空间里,开始徒劳地尝试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
冷敷。
后颈冰凉的触感能带来片刻的麻痹,但很快,更深层的灼痛便会重新占据上风。
止痛药。
白色药片***涩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下去,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一丝涟漪,后颈的灼痛依旧顽固,分毫未减,反而像是在无声地嘲弄她这不自量力的举动。
她继而尝试冥想,在公寓冰冷的地板上盘膝而坐,试图以意志的微光去驱散那片盘踞在神经深处的黑暗。
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意念的集中,都像是在用***的指尖去触碰烧红的烙铁,那枚咖啡豆印记非但没有沉寂,反而以一种更为尖锐的方式回应她的窥探,仿佛一个被惊扰的沉睡意识,在她的感知中猛然睁开了充满恶意的眼睛,让她对印记的每一寸轮廓、每一次搏动都感知得无比清晰,痛楚也随之被放大到难以忍受的境地。
绝望,如同一片无形无质却又冰冷黏腻的潮水,从地板的缝隙中悄然渗出,缓缓漫过她的脚踝,裹缠住她的小腿,然后是腰腹,胸腔,最终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窒息感攫住了她的每一寸肌肤,连同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消磨殆尽。
这印记,真的如苏砚所说,一旦沾染,就再也摆脱不掉了吗?
难道她要永远被这不属于自己的痛苦折磨?
她失神的目光在公寓内逡巡,最终,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定格在客厅角落那架覆着薄尘的钢琴上。
这架黑色的乐器,曾是她贫瘠日常里唯一的星光,是灵魂疲惫时得以蜷缩的庇护所。
此刻,一种被逼至绝境后的本能,或者说,一种近乎自残的宣泄欲,攫住了她,驱使她蹒跚着走向那片熟悉的黑白。
掀开沉重的琴盖,象牙白的琴键泛着微弱的冷光,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触碰上去,那份冰凉与后颈持续的灼痛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没有乐谱,也无所谓章法。
她只是任由被痛苦浸泡的思绪在指尖肆意流淌,第一个音符落下,生涩而突兀,像一声压抑的呜咽。
紧接着,一串串破碎、扭曲的音阶从她指下倾泻而出,它们不再是和谐的旋律,而是她此刻所有茫然、剧痛、以及那份深植于骨髓的不甘与绝望的具象化哀鸣。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毛刺,刮擦着空气,在不大的公寓空间内冲撞、回荡,仿佛要将这西壁都震出裂痕,将那枚咖啡豆印记带来的酷刑,***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奇迹般地,随着第一个音符的响起,后颈那股顽固的灼痛,竟然像是被安抚了一般,悄然减弱了。
不是消失。
而是从尖锐的刺痛,变成了一种可以忍受的温热。
沈昭有些惊讶地停下弹奏。
痛感似乎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她再次将手指放在琴键上,继续刚才中断的旋律。
琴声再次流淌。
后颈的温热感也随之稳定下来。
她闭上眼睛,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这一次,她弹奏的是一首她烂熟于心的德彪西的《月光》。
空灵,朦胧,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随着乐曲的展开,她感觉到后颈的印记似乎在微微发热,甚至…散发出一种极淡极淡的,类似烘焙咖啡豆的香气。
那香气若有似无,与她记忆中咖啡馆的气息有些相似,却又更加纯粹。
一曲终了,沈昭缓缓睁开眼睛。
后颈的灼痛感几乎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温热。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后颈。
钢琴声…竟然能影响这个诡异的印记?
为什么?
难道她的音乐,对这种来自记忆维度的东西,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她想起苏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色眼眸,以及他那句“有些记忆,一旦沾染,就再也摆脱不掉了”的警告。
这个发现,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却也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第二天傍晚,沈昭心神不宁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又去了那条老弄堂。
记忆烘焙屋的招牌并没有亮起,那扇木门紧闭着,与周围破旧的石库门融为一体,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只有后颈隐隐的温热提醒她,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路过弄堂口时,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个年轻男人正蹲在墙边,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寻人启事贴在斑驳的墙面上。
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卖员制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与焦虑。
沈昭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寻人启事上。
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
“周明阳,你在找姐姐?”
一个路过的阿婆停下来,问道。
被称作周明阳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愁容却不失善良的脸。
“是啊,王阿婆,还是没消息。”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
沈昭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到周明阳在贴好寻人启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对着刚贴好的照片拍了一张,然后又翻看着本子里其他的照片。
那些照片,无一例外,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的后颈。
以及后颈上,形状各异,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相似性的…印记。
其中一张,赫然是一个咖啡豆的形状。
虽然颜色比她的略浅,但那独特的轮廓,沈昭绝不会认错。
周明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她的后颈,然后猛地顿住,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复杂起来。
“你…”周明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他快步走到沈昭面前,眼神在她后颈的印记上停留了几秒。
“你也…你也去过那家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昭心中一凛。
他知道记忆烘焙屋。
“什么店?”
她不动声色地反问,手却下意识地捂住了后颈。
周明阳苦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沈昭面前。
“我姐姐失踪前,脖子后面也有一个这样的印记,比你的这个颜色深一些。”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白皙的后颈,一枚深褐色的咖啡豆印记清晰可见。
“她失踪前,行为变得很古怪,总是说些胡话,说自己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周明阳的眼眶微微发红。
“我找了很久,后来才发现,很多和她一样突然失踪或者性情大变的人,脖子后面都有类似的印记。”
他翻动着本子,一张张后颈印记的照片在沈昭眼前晃过。
有的是扭曲的树叶,有的是破碎的音符,还有一些是难以名状的抽象符号。
“他们都提到过一个只在下大雨的晚上才会出现的咖啡馆。”
周明阳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执拗。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些印记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我姐姐一定是被卷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里。”
沈昭看着周明阳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他脸上那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了自己在记忆烘焙屋的经历。
想起了苏砚那双没有温度的灰色眸子。
想起了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属于她的痛苦记忆。
这个叫周明阳的外卖员,他的姐姐,还有本子上那些拥有各种印记的人…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曾踏入过那个神秘的记忆烘焙屋吗?
那些印记,是否都代表着一段被交易的记忆?
她的钢琴声为什么能影响印记?
周明阳的姐姐,她的失踪,真的和记忆交易有关吗?
这个执着的弟弟,收集这些印记照片,又是为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暴雨夜的乌云,再次笼罩在沈昭的心头。
她看着周明阳,第一次,对这个只在暴雨夜出现的咖啡馆,以及它所牵扯的一切,产生了除了探究自身秘密之外的…一丝恐惧与莫名的责任感。